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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人传（第1页）

梓人传

柳宗元

裴封叔[1]之第[2]，在光德里。有梓人[3]款[4]其门，愿佣[5]隟xì宇[6]而处焉。所职寻引[7]、规矩、绳墨，家不居砻lóng斫zhuó[8]之器。问其能，曰：“吾善度duó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9]，余往过焉。委[10]群材，会众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sì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yùn焉。画宫于堵[11]，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外薄[12]四海，有方伯、连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sè夫、版尹[13]，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技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衒xuàn[14]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15]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衒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yín听[16]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17]，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邪？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pǐ[18]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náo[19]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20]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吴评

前细写梓人，句句暗伏相道。后细写相道，句句回抱梓人。末又补出人主任相、为相自处两意。次序摹写，意思满畅。

[1]裴封叔：名瑾，柳宗元之妹夫。

[2]第：住宅。

[3]梓人：木匠。

[4]款：叩。

[5]佣：以役代租。

[6]隟宇：隟同“隙”。隟宇，空屋。

[7]寻引：寻，八尺；引，十丈。寻引，指量尺。

[8]砻斫：砻，磨刀石；斫，刀锯斧斤之类。

[9]饰官署：修整衙门。

[10]委：蓄。

[11]堵：墙。

[12]薄：迫近。

[13]版尹：掌管地方户籍的小吏。

[14]衒：通“眩”，炫耀。

[15]伐：自夸。

[16]听听：通“龂龂”，争辩的样子。

[17]主为室者：屋子的主人。

[18]圮：毁坏。

[19]桡：折断。

[20]审曲面势：此说法出自《考工记》，言审查五材曲直、方面形势之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