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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2页)

他们在乡间溜了一天,始终摆脱不了那种不痛快的情绪。那天是过节的日子:乡村客店和树林里都挤满了游客,全是一般小布尔乔亚的家庭,叫叫嚷嚷的,随处吃东西。两人心绪愈加坏了,认为便是这些讨厌的人使他们没法再像上次一样无拘无束。可是他们照旧谈着,搜索枯肠地找出话来,生怕没有话说。奥多搬出书本上的知识。克利斯朵夫提到音乐作品与小提琴演奏的技术问题。他们叫彼此受罪,自己听了自己的话也觉得受罪。他们可依旧讲个不停,提心吊胆地唯恐中断:因为一静下来,不是冷冰冰的更有了个窟窿吗?奥多想哭出来,克利斯朵夫差点儿丢下朋友跑掉,因为他恼羞成怒,烦闷极了。

直等到搭车回去以前一个钟点,他们的精神才松动。树林深处有条狗的声音;它在那儿追着什么。克利斯朵夫提议躲在它经过的路上,瞧瞧那被狗追逐的野兽。他们在密林中乱跑。狗一会儿走远,一会儿走近。他们或左或右,忽前忽后地跟着它。狗叫得更凶了,那种杀气腾腾的狂吠,表示它已经急得冒火;它向他们这边奔来了。小径里有些车轮的沟槽,铺满了枯叶,克利斯朵夫和奥多伏在上面,屏着气等着。吠声没有了;狗失掉了它的线索,远远地叫了一声之后,树林里顿时静下来。万籁俱寂,只有无数的生物一刻不停地蛀着树林,摧毁森林的虫豸在那里神秘地蠕动,那是无休无歇的死的气息。两个孩子听着,待着不动。正当他们灰心了想站起来说一声“完啦,它不会来了”的时候,忽然一头野兔从密林中向他们直窜过来:他们同时看到了,快活地叫起来。野兔从地上一纵,跳往旁边,一个筋斗栽到小树林里;树叶纷披的波动,像水面上一下子就消失的皱纹。他们后悔不该那么叫一声,但这点儿小事已经把他们逗乐了。他们想着野兔吓得栽筋斗的模样,笑弯了腰;克利斯朵夫还很滑稽地学它的样,奥多跟着也来了。然后他们俩一个追,一个逃地玩起来。奥多做野兔,克利斯朵夫做狗,在树林中,在草原上,往来驰骋,穿过篱坦,跳过土沟。一个乡下人直着嗓子大嚷,因为他们窜进了麦田;他们可照旧奔着。克利斯朵夫学狗叫学得那么逼真,奥多笑得直流眼泪。最后,他们在斜坡上往下滚,一路发疯似的大叫大喊赶到他们连一个字都说不上来的时候,就坐在地下,笑盈盈地彼此瞧着。现在他们可快活了,不恼自己了。因为这一下他们不再扮什么生死之交的角色,只痛痛快快地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两个孩子的面目。

他们手挽着手回去,唱着莫名其妙的歌;可是快进城的时候,又想要装腔作势,把两人姓名的缩写,交错着刻在最后一株树上。幸而他们兴高采烈,把那套多情的玩艺儿给忘了,在回家的火车上,只要眼睛碰在一起,就禁不住哈哈大笑。他们一边告别,一边说这一天真是过得“太有劲儿”了。而分手之后,两人更觉得那句话是不错的。

他们又开始惨淡经营,比蜜蜂更耐性更巧妙:只凭一些平淡无奇的零星的回忆,居然把彼此的友谊和他们自己都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两人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把对方理想化,然后到星期日见面;虽然事实与幻象差得很远,但他们已经看不见那个差别了。

他们都认为能和对方做朋友是值得骄傲的。截然不同的性格反而使他们接近。克利斯朵夫没有见过比奥多更漂亮的人物。纤巧的手,美丽的头发,鲜艳的皮色,羞怯的谈吐,彬彬有礼的举动,整齐清洁的服装,都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喜欢。奥多却是给克利斯朵夫充沛的精力跟独立不羁的性格唬住了。几百年遗传下来的根性,使他对一切权势都诚惶诚恐地抱着敬意。现在跟一个天生瞧不起成规的同伴混在一块儿,他不免又惊又喜。听着克利斯朵夫批评城里有声望的人,看他肆无忌惮地学大公爵的举动,奥多微微发抖,有种恐怖的快感。克利斯朵夫一发觉自己有这种魔力,便越发过火地拿出他嘻笑怒骂的脾气,像老革命党似的把社会的习俗,国家的法律,攻击得体无完肤。奥多听着又害怕又高兴,大着胆子附和几句,但事先总得瞧瞧周围有没有人。

两人一同散步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喜欢爬在人家墙上采果子,一看见什么栅栏上写着“闲人莫入”的字样,就故意要跳过去。奥多心惊胆战,唯恐被人撞见,但这些情绪自有一种快感;而晚上回家之后还自以为英雄好汉。他战战兢兢地佩服克利斯朵夫,凡事只听朋友安排:他服从的本能不是得到了满足吗?克利斯朵夫也从来不要他费心打主意:他决定一切,替他分配一天的时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不容分辩地为奥多定下将来的计划,像定他自己的一样。奥多听到克利斯朵夫支配他的财产,将来造一所独出心裁的戏院,未免有些愤懑,可是也赞成了。他朋友认为大商人奥多·狄哀纳先生所挣的钱,再没有比这个更高尚的用途,说话时那种独断的口吻,吓得奥多不敢表示异议,而那种深信不疑的态度,使奥多也相信了他的主张。克利斯朵夫想不到这个会拂逆奥多的意志。天生是专断的脾气,他不能想象朋友或许另外有个志愿。要是奥多表示出一个不同的欲望,他会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牺牲,他还恨不得多牺牲一些呢。他极希望能为了朋友去冒险,有个机会表现一下他友谊的深度。他渴望散步的时候遇上什么危险,让他勇往直前去抵抗。为了奥多,他便是死也死得快乐的。目前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照顾他,遇到难走的路,像搀小姑娘似的搀着他;他怕他累了,怕他热了,怕他冷了;坐在树底下,就脱下自己的上装披在他肩上;一同走路的时候,又替他拿着大衣,他简直想把朋友抱着走呢。他不胜怜爱地瞅着他,像个动了爱情的人。他的确是动了爱情了。

他自己可不知道,他还不懂什么叫作爱情。但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有时他会像初交那天在松林中一样,觉得心**神驰,身上一热,血都上了头脸。他怕了。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慌慌张张地在路上忽前忽后,彼此躲开;他们假装在灌木丛中找桑葚,只不懂为什么心会这样乱。

在他们的信里头,这些感情表现得尤其热烈,而且也不用怕和事实抵触,自欺欺人的幻想丝毫不受妨碍。他们每周要通信二三次,都是热烈的抒情的表现,差不多不谈实际的事,只用晦涩的文句提出一些严重的问题,常常从极度的兴奋一变而为绝望。他们互称为“我的宝贝,我的希望,我的爱,我的我”。他们滥用“灵魂”这个字眼儿,把自己可悲的命运描写得可歌可泣,一方面又因为把自己的苦难扰乱了朋友而难过。

“亲爱的,我很生气,”克利斯朵夫写道,“因为我给了你痛苦。我受不了你痛苦,你不应该痛苦,我不愿意你痛苦。(他在这两句下面画了一道线,把信纸都戳破了。)要是你痛苦了,我哪儿去找生活的勇气呢?要你快乐了,我才会快乐。噢!你快乐吧!所有的苦难都给我吧,那是我乐于忍受的!你得想到我!爱我!我需要人家爱我。你的爱情之中有股暖气,可以给我生命。唉,你真不知道我冷得发抖呢!我心里仿佛是寒风凛冽的冬天。噢!我拥抱你的灵魂。”

“我的思想亲吻你的思想。”奥多回答。

“我把你的头抱在手里,”克利斯朵夫又写道,“凡是我嘴上没有说过的,将来也不会说的,都由我整个的心灵来表现。我拥抱你,像我爱你一样的热烈。你瞧吧!”

奥多假装怀疑他:“你爱我,是不是像我爱你一样呢?”

“噢!天哪!”克利斯朵夫嚷道,“岂止一样,而是十倍、百倍、千倍于你!怎么!难道你不觉得吗?你要我怎么样才能打动你的心呢?”

“我们的友情多美啊!”奥多叹道,“从古以来可有这样的感情吗?多甜蜜,多新鲜,跟梦一样。但愿它别消散了!要是你不爱我了,我怎么办呢?”

“亲爱的,你多糊涂,”克利斯朵夫回答,“原谅我责备你,这种小心眼儿的恐惧使我愤慨。你怎么能问我会不爱你呢?对于我,活着就是为爱你。哪怕是死也消灭不了我的爱。你要毁灭我的爱也办不到,纵使你欺骗我,使我心碎肠断,我一边死一边还要祝福你,拿你感应于我的爱来祝福你。你这种忧虑是对不起人的,千万别再拿这些念头来使你自己受罪,使我伤心!”

可是过了一星期轮到他这么写了:

“三天以来,我听不到你的一言半语。我浑身发抖了。你把我忘了吗?想到这点,我的血都凉了……对啦,你把我忘了……前天,我已经觉得你对我冷淡。你不爱我了!你想离开我了!告诉你:你要忘了我,欺骗我,我会杀死你像杀条狗一样!”

“亲爱的,你侮辱我,”奥多呻吟着说,“你使我流泪。我可是冤枉的。可是你爱怎办就怎办吧。你对我可以为所欲为,甚至你毁灭了我的灵魂,我还会留下一道光明来爱你!”

“神灵在上!”克利斯朵夫嚷道,“我使我的朋友哭了!咒我吧!打我吧!把我摔在地下吧!我该死!我不配受你的爱!”

他们信上的地址有特别的写法,邮票有特别的粘法,斜粘在信封的右下角,表示跟他们写给普通人的信不同。这些孩子气的玩艺儿对他们的确有爱情那样神秘的魅力。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教课回来,在一条邻近的街上看见奥多跟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亲热地谈着、笑着。克利斯朵夫的脸发了白,瞅着他们,看他们在拐角儿上不见了。他们没有看见他。他回到家里,仿佛乌云遮着太阳,一切都黑了。

下星期日见面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先是一句不提。溜了半小时,他才声音嘶嗄地说:“星期三我在十字街头看到你的。”

“哦!”奥多回答了一声,脸红了。

克利斯朵夫接着说:“那天不光是你一个人呢。”

“是的,我跟别人在一块儿。”

克利斯朵夫咽了口唾沫,假装若无其事地问:“跟谁呢?”

“我的表兄弟法朗兹。”

“哦!”

克利斯朵夫停了一会儿又说:“你没跟我提过他。”

“他住在莱纳巴哈。”

“你跟他常见面吗?”

“他有时到这儿来的。”

“你也上他那儿去吗?”

“有时候也去。”

“哦!”克利斯朵夫又哼了一声。

奥多想换个题目,把在树上啄磨的一头鸟指给朋友看。他们便扯到别的事去了。十分钟以后,克利斯朵夫忽然又问:

“你们俩很好吗?”

“你说谁啊?”奥多问。

(他心里很明白说的是谁。)

“你跟你的表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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