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浑说完,随同崔五姑起身,一路无话。过了十万里流沙落漈,遥见天蓬山在望。因山太高,中隔七层云空,为求迅速,不由山脚上升,相隔老远便催遁光,斜飞上去。刚飞过了四层云带,忽见对面高空中一片五色祥云,拥着一男二女三个仙人,由上而下斜飞迎来。五姑认出来人是赤杖仙童阮纠,同了甘碧梧、丁嫦二女仙,忙即招呼凌浑,一同迎上。两下里都是飞行迅速,晃眼落在祥云之上。阮纠随将仙云掉转,缓缓斜飞上去。
五姑给双方引见之后,一面称谢,笑问甘碧梧道:“诸位道友,端的道妙通玄,遇事前知,竟把十万里外之事了如指掌。”甘碧梧笑道:“我等不曾用心推算,哪有这深法力?这全是家师适才吩咐。不特贤夫妇驾到,便是此来用意,家师也早算出了呢。”五姑大喜,笑问道:“愚夫妇因和峨眉诸友至交,又是道家稀有盛事,不揣冒昧,所望甚奢。既欲奉请真人和诸位道友下降,以为光宠,又欲慷他人之慨,将道友前说灵峤三百余间仙馆楼阁,暂假峨眉诸道友一用。不知真人和诸位道友肯推爱玉成么?”
丁嫦插口笑道:“道友说话,何必如此谦虚?自从那日订交,便成知契,以后互相关照,情如一家,何须客气呢?家师近以上界仙宾不久下降,并闻还有玉敕颁来,灵空天界不比凡间,非等到日,不能预先推详,为此不便远离。日前我们听道友说起峨眉诸友法力和诸比丘灵异之迹,才知近来修士大不易为。人心日恶,魔随道长。功力途径虽然今古相同,因是妖邪众多,非具极大的降魔法力和防身本领,不能抵御。不似千年以前,修道人只需得有师承,觅一深山,隐居清修,时至道成,再去行道,一俟内外功行圆满,便可成就仙业。虽也不免灾劫,大都易于躲避。比较起来,如今要更难得多。又值凝碧开府之盛,私心向往。道友未说,不便启口,无因而往,做那不速之客。后和家师说起,才知道友原本有意代主人延客,正遂私愿。现由大师兄起,连同我等三四个小徒,共是七人,已经禀准家师。静俟贤夫妇到来,有人先容,与未去诸同门略作快聚,便即相偕同往了。至于灵峤仙馆所余那三百余间房舍,原是我等一时遣兴,游戏之作。只因营建部署之初刻意求工,一心模仿桂府宫室,力求华美,哪知只凭载籍传闻,不曾亲见,向壁虚拟,不特全无似处,建成之后,经家师和诸仙长点破,才知刻鹄画虎,全无是处。不但不像青女、素娥、玉楼仙史等天上神仙所居,连寻常修士也居之不宜。不过建时既费工夫,而内中的玉章锦茵、冰玄珠帐以及一切零星陈设,无一不是成之非易。空费许多物力心力,拆毁未免可惜,废置至今已二百年,正苦无甚用处。休说借与峨眉诸道友应用,如不是物大富丽,不是修道人所宜,便全数奉赠,又有何妨?这类房舍什物,用来炫耀左道旁门中人耳目,使之惊奇,正得其用。甘师姊已命陈、管、赵三个同去的女弟子,用三只紫筠篮装好,随时都可带走。另外还有三十六枚蓝田玉实,不腆之仪,聊以为敬。尚望代向峨眉诸友致意,分赠门下男女弟子,哂收为幸。”
凌浑见丁嫦得道千年,看去年纪不过十四五,容华秀丽,宛如仙露明珠,光彩照人。吐属更是朗润娴雅,吹气如兰。桂府仙娃,不过如此。阮纠和甘碧梧虽有丑美之分,而仙根道力,无不深厚,骨秀神清,丰姿飘逸。眼前同道中人,能到此者,竟没有几个。分明金仙一类人物,不知怎么会忽然折节下交,甚为惊异。甘碧梧以五姑极口称谢,笑道:“七师妹修道多年,见了外客怎还似当年心热气盛情景?心中有话,必欲一吐为快。到了上面,再行奉告不一样么?”丁嫦微嗔道:“四师姊生性温柔,连说话也慢腾腾的。凡事该如何,便如何,有话便说,慢些什么?本来如此。那日听崔道友说起峨眉开府之事,偏不开口,非等师父有了口谕,崔道友已经来约,才行明告。反正一样,何如早些说出,人家喜欢多好呢!”甘碧梧笑了笑。阮纠接口道:“七师妹心直口快,稚气终脱不掉,没有含蓄。我以前较她尤甚,近三百年才改了些。有时想起跟随师父隐居前许多旧事,都觉好笑。自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许是山居年久,未与外人交往,日常清暇无事,默化潜移,连性情也随以改变。这次奉命下山,许不似昔日躁妄。”丁嫦道:“你是大师兄,同门表率,自然要老成些,哪似我和十六师妹的孩子气呢!仙山虽好,只是岁月清闲,无争无虑,连四师姊素来倜傥的人,也变得这等闲静雍容,没有从前有兴了。”甘碧梧笑道:“嫦妹你还要说些什么?当着崔、凌二位道友,也不怕人笑话?”崔五姑笑道:“仙府长生岁月,仙景无边,已是令人羡煞;而诸位道友又是雍容恬逸,纯然一片天趣,真情款款,自然流露。真恨不得早生千百年,得附骥尾,可拜真人门下,便天仙位业也非所望呢。”阮纠道:“道友过誉。我们虽然幸窃福缘,得天独厚,终不能望到天仙位业,便为一‘情’字所累呢。”凌浑闻言,忍不住问道:“休说真人,便是诸位道友,哪一位不是神仪内莹,精华外映,明是天上金仙一流。听内人说,虽是男女道友同隶师门,并非合籍双修。即以千万功力而论,已具通天彻地,旋乾转坤之能,怎么情关一念便勘不破呢?”阮纠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并且将来借重诸位道友,也是为此一字。不过暂时奉家师命,恕难奉告,且等峨眉会后,再作详谈吧。”甘、丁二女同声笑道:“大师兄才说改了性情,不又饶舌了么?”凌浑知道来时料中所说借重之事,至关重大,不便再为深问。
五人言笑晏晏,不觉连越云层,到了天蓬绝顶灵峤宫外。阮、丁、甘三人领了凌、崔夫妇,先去拜见过了赤杖真人,略说命众弟子随往峨眉观礼之事,凌浑又略请教些应劫的话。便由阮、甘等门人陪出,先引凌浑把灵峤仙府风景游览了一周,然后去至甘碧梧所居的栖凤亭中小坐。众仙侣因凌浑初来,又命门人侍者去取灵泉甘露与各种仙果,前来款待。凌浑健谈,神情穿着又极滑稽,宾主双方越谈越投机。内中赤杖仙童阮纠和一个名叫兜元仙史邢曼的,尤为莫逆,由此成了至交。
凌、崔二人因离庚辰正日没有几天,路隔太远,必须期前赶到。虽然飞行迅速,不致延误,当此多事之秋,受人之托,终是越早到越好,便起辞别。众仙再三挽留。阮纠并说:“此行如何,家师已经算出,明早起身,到时恰好。因此次旁门中颇有几个能手,为了事前不使得知,道友到时,使用仙法隐蔽行藏,不到起身下山,谁也推算不出。据我想,也许峨眉诸道友都认作意外,到后方知呢。”甘碧梧和另一仙侣同声笑道:“大师兄话休说满。左道旁门中人,自难知道我们行藏。峨眉诸位道友何等高明,未必也瞒得过吧?”阮纠笑道:“我不是说准能瞒过。只为凌、崔二位道友此来,未向第二人提起,原定约了我们,突做不速之客,以博主人一笑。并且主人连日正忙,素昧平生,我们又非现时知名之士,念不及此,怎会前知?除非我们已经上路将到,主人久候凌道友夫妇不至,无意中占算行踪,那就难说了。”丁嫦道:“这个我敢和大师兄打赌,我们此去,只一动身,峨眉诸道友便即知道。即便主人正忙,无心及此,你没听崔道友那日曾说,日前已是仙宾云集?师兄的转劫好友大方真人,和我们对头的两个克星也在那里,焉有不知之理?”甘碧梧笑道:“七师妹怎的胸无藏言?”丁嫦好似说走了嘴,面上一红,便不再说。阮纠笑道:“我只臆度,哪个与你打赌?”说时也看了丁嫦一眼。
凌浑暗忖:“众仙千年不曾下山,法力如此深厚,怎会有甚对头?大方真人正是乙休,想不到他与赤杖仙童竟是历劫知交。见时一问,便知就里。”故作没有在意,岔将过去。阮纠似已察觉,笑对凌、崔二人道:“我们在此隐居清修,于仙于凡,两无所争,本无什么。只为家师奉到天敕,又值再传弟子和一些侍者建立外功之会,正好命两辈门人一同下山。好些事均属未来,家师默运玄机,为免众弟子将来有甚困阻,预为之备。其实事情尚早,家师只示了一点征兆,不曾明言。休说乙道友不能详悉,便我等也只略知梗概,此时未便奉告,盖由于此。”崔五姑道:“想不到诸位道友清修千年,早已天仙无殊,怎会突然发生这些烦扰?”另一女仙罗茵笑道:“按说,我们虽然道行浅薄,不能上升灵空天域,到那金仙位业,如论位业,却也不在天仙以下。尤其是清闲自如,既无职司,又无羁绊,不似天仙多有繁巨职掌。只自成道起,两千一百九十年中,有三次重劫,一次比一次厉害,是个讨厌的事。”丁嫦笑道:“罗六师妹倒说得好,假使地仙如此易为,似我们这等清福,那些天府仙官都愿退这一步,不再稀罕那天仙位业了。”凌、崔二人闻言,心中一动,默计赤杖真人师徒成道岁月,正是道家四九重劫以后的第二难关快要到来。起初以为真人有无上法力,谁知仍难轻免,不禁骇然。天机难泄,无怪支吾不肯明言。便朝罗茵点了点头。众仙知道二人业已会意,便不再提起。
仙云神速,飞近子夜,峨眉便已在望。阮、甘诸仙因此山乃千年前旧游之地,仙府只知是在后山亘古无人之区,不曾去过。刚刚把仙云势子改缓,在夜月清光之下指点林泉,一面追忆前尘,一面和凌、崔二人谈说,问询仙府所在。丁嫦忽指前面笑道:“我说如何?你看前面崖上,洞口石亭均有人在守候,分明峨眉诸道友对于我们来意已前知了。”凌浑正和阮纠一样,心料妙一真人等不会想到会约仙侣同来,又是何等神奇隐秘。素无人知的地仙,还想突然降临,故作惊人之笔。又知妙一真人等如真前知,此时必是亲身出迎,而洞口崖亭中人,分明是几个轮值守候的门人。方对丁嫦笑道:“道友,你料错了,那是齐道友门下弟子,奉命在彼迎候嘉客的,正经主人并无一个,也许真不知道呢。”话还未完,遥见洞门内倏地闪出好些人来。这时两处相隔尚远,乍见虽还不能辨认,必是长一辈的主人无疑。才知主人毕竟前知,这等大举出迎,自己面上也有光辉,好生欣喜。立即改口道:“想不到主人果是仙机灵妙,早已前知。大约凡是无甚要事的,都出洞来迎候嘉宾了。”阮、甘、丁三人闻言,定睛一看,忙道:“我等不速之客,主人竟如此盛意延款,何以克当?急速催云快去吧。”随说,手指处,脚底仙云又复加急飞驰,晃眼到了后洞上空。三仙因想认一认为首主人,微一缓势间,凌、崔二人已先从云中飞坠。三仙又见妙一夫人似要飞身上迎,知是为首女主人,忙率尹、陈、管、赵四弟子一同下降。
黄肿道人和伏魔真人姜庶重述适才所议方策,将人分散太元洞内。广堂之内,只留二三主人,等候外宾来见。余各自寻居处,不必长聚一起,以便暗中留意,相机应付。妙一夫人终因仙宾初来,尚未怎样款待,意欲多陪一会儿,等有异派人来,再作计较。三仙知道主人心意,力言彼此同道倾心,一见知己,无须如此谦礼,并说:“山居千年,极少新奇之事,此行专为观光,就便看看目前左道伎俩,如在太元仙府居住,难于一目了然。好在房舍现成,妖人将至,最好立时便请一位令高足领去,择一高旷之地,可以纵观全景,而又不当要冲,以便作壁上观,实为快事。”妙一夫人见他们坚持,只得亲自陪往。一面并请玉清大师代做主人,时常陪伴。议定以后,除各主人外,一班外客欲睹仙馆之奇,仗着房舍众多,纷纷效尤;一般后辈更好奇喜事,渴欲见识。妙一夫人想:“这样把所有长幼来宾全都住在新添设的仙馆楼阁以内也好。”便陪了阮纠师徒,先往绣云涧去物色仙居。众人也相率走出。刚刚走出洞门,便见亭台楼阁,琼馆瑶榭,到处矗立,点缀得一座凝碧仙府霞蔚云蒸,祥光彻霄,瑞霭满地,绚丽无俦,仙家妙术,果真惊人。方在齐声赞妙,倏地光霞一闪而逝,所有楼台馆榭全数隐去。知四弟子已经布置停妥,正在试法。
妙一夫人等仍陪甘碧梧师徒六人走到绣云涧,正赶齐霞儿同管青衣二人一齐将仙馆设在涧侧高崖之上,刚刚停当,待要回洞复命,看见夫人等陪了众仙宾到来,连忙迎上。跟着秦紫玲同了赵蕙,林寒同了陈文玑,诸葛警我同了尹松云三起,也都各按所去的一带地方,相度形胜,设置停当,互相试验一回,隐去真形,回至中途,有的老远望见,有的经同门传说,相次赶来复命。妙一夫人便命齐霞儿将崖上仙馆现出。霞儿如法施为,手一指,崖上突然现出一座霞光四射的玉楼。众人见那楼阁共是三层,每层五间,形如重台梅花,通体碧玉砌成,琼槛瑶阶,金门翠栋,雕云镂月,气象庄严,奇丽无俦。再走上去一看,一层有一层的陈设,无不穷极艳丽,妙夺鬼工。至于设备之齐全,更毋庸说。锦墩文几,玉案晶床,尽管华贵异常,却又不是富贵人家气象,于珠光宝气之中,现出古色古香,别有雍穆清雅之致。顶层五间开通,成一敞厅,似是准备仙宾暇日登楼凭眺观景之用。比起下两层设备还更精美,四面碧玉栏杆,嵌空玲珑。更有百十盏金灯点缀其间,燃将起来,灿如明星,夜间望去,更是奇景。
众人落座,正在赞赏,诧为未见。玉清大师笑道:“此崖虽然隐僻,却非最高之地。如再高出二三十丈,全景便在目下,一览无遗了。”丁嫦笑道:“这个容易,这些房舍原本可高可下。”随说,将手一指,只见祥云如带,横亘楼腰,二楼一段。便在隐约之间,顶层便于不知不觉中升高了数十丈,仙府全景立现眼底。甘碧梧笑道:“区区末技,七师妹也要卖弄,不怕诸位道友齿冷?”丁嫦笑道:“我们承诸友不弃,一见如故,亲若一家,何用掩饰作态?”先来长幼群仙,俱欲各觅居处,纷起作别,甘碧梧道:“事也真巧。当初原是同门师兄姊妹互弄小技,只顾争奇斗胜,忘了修道人的本色,又没见识过天仙第宅是什么形状,以致徒事纤巧,闹成了个四不像。此次所带楼舍,只这一所小琼楼乃二师姊姚瑟所建,还不过于离奇,恰被愚师徒数人占用。余者多半出诸七、九师妹之手。诸位道友虽然暂寄仙踪,逢场作戏,如见不堪之处,幸勿见笑。主人事忙,承五姑与玉清道友相伴,已感盛情,请自回吧。”
经此一来,太元洞内诸仙十去八九。长一辈的,只剩下妙一夫人、元元大师、白云大师、顽石大师四个正主人。余者只神驼乙休、百禽道人公冶黄和新来的赤杖仙童阮纠、穷神凌浑,在仙籁顶危崖之上,与岳雯对弈;嵩山二老同麻冠道人司太虚,在前洞上面御敌未归;媖姆师徒在后洞石室之内,运用玄功,暗中戒备。此外都移往仙馆。一班后辈来宾,有的随着迎接诸仙之便,当时随往,各自觅了住处。有那随着本门中弟子散在各地游玩聚谈的,适才各地仙馆楼阁突然出现,相顾惊奇,纷纷赶往绣云涧,问知就里,俱都好奇,欲广经历。
霞儿等再一说起,不问来客长幼,凡愿往仙馆居住的,均可迁入。众后辈闻言大喜,相率随同前往,各觅住所。本门弟子虽不得住入仙馆,也都想见识见识,除有重要职司,正在轮值的几个,也都跟去观赏。霞儿等四人分领了各仙宾,每到一处,便依法施为,一所玉宇琼楼立即显现。众仙宾早各约好同居仙侣,分别入内。
妙一夫人等四主人到了太元洞前,回头一看,只见四方八面,一座接着一座的仙观楼阁,重又相继显现。虽不似适才全数毕现,也有二三十处。端的仙云缥缈,气象万千。再看男女弟子,只有陆蓉波、余英男、庄易、严人英四个在洞内外应班轮值,余人全都不在。笑道:“无怪人情羡慕富贵华美。便众弟子虽然新进道浅,也都根器深厚,平日心情也极清静淡泊,此时见了这等富丽华贵之景,竟然如此钦慕,异派中人更不足论了。”白云大师笑道:“我知他们并非钦慕,只是年轻好奇,想要见识罢了。”元元大师道:“话虽如此,到底不该。所以赤杖真人力说,此举渐入魔道,不是修道人所宜。阮道友等说,此类楼观只宜左道中人居住,不便奉赠,确是实情呢。”顽石大师笑道:“无怪人言,我辈同道中人,只师兄一人铁面冰心,最为刚直。前杀王娟娟,便是证明。无论仙凡,谁不想多见多闻,增长经历?他们又听来的是千年前成道的人物,又见仙法如此神妙,哪能无动于衷?想开一回眼界,所以连灵云和白云师兄门下三个已经入门多年、道力较深的人,都跟了去。就连金姥姥、萧十九妹、黄肿道人、青囊仙子、金钟岛主和两世修为的杨道友,他们论起功行法力,哪一位是在你我之下?他们虽然也有为监防妖人,有为而去的,但见猎心喜,也占一半。他们尚且如此,何况晚辈?”说得妙一夫人等俱笑了起来。
这次妙一真人诸长老为要解却辟邪村误伤游龙子韦少少飞剑之嫌,对于以上诸人齐下请柬。韦少少本还不好意思前来,经知非禅师和小髯客向善力劝,说:“上次对方事出无心。对方主者齐漱溟宽厚温和,极知礼让,素无嫌怨,今以礼来,不去反显我们小气。峨眉正当鼎盛之时,仍能谦虚待人,欲借此一会,释嫌修好,实不愧道家本色。乐得就此化敌为友,彼此都好。”铁钟道人也力主同往,但又说:“峨眉势盛,易使后辈向往,门人不可多带。”偏生一干门人欲随往观光,纷纷向师求说。知非禅师只有一个嫡传弟子,必须留守,本人有事,又是后去,不在话下。其余四人,除钟先生是愿叫徒弟见识,命即同去外,铁钟、韦、向三人均恐门人与对方交往,见异思迁,不令随行。于是愿去的好些俱没去成,而不甚心热,如上次在无华氏古妖尸墓穴中吃过亏的小仙童虞孝、铁鼓吏狄鸣岐之流,反因师命随行。
行时,小髯客向善忽然想起还有两人未到,便问知非禅师道:“此次峨眉还请的有卫师弟夫妇,昨日还见在此,怎的不辞而别?”知非禅师微叹道:“他二人近来行径荒谬。自从幻波池受了巨创归来,经我算出,对方应援迟缓,害他夫妇毁了道缘,实是不知圣姑禁法妙用。初发现有人被困时,固然略存私念,可是要想救也无从下手。那等危机四伏的险秘之地,加些小心,也是人情,何况还出死力相救。算起来只有救命之恩,绝无仇怨可言。他们出来时不问当门的人是甚道路,便下毒手伤人,已大不该,幸运那人是佛门高弟,未与计较。回来他夫妇只知痛惜道缘,贪得内中宝物,因闻前去二女仍要再往,竟打了恩将仇报主意。我再三苦口劝说,开导利害,终是不听。近更受了妖妇愚弄,愈发倒行逆施,变本加厉。峨眉诸友正是那两女子的师长,如何会去?果真肯去时,他们见到峨眉那等气象,也许知难而退,不致将来自取灭亡了。他夫妇明明极好一对神仙眷属,论起功力法宝和所炼飞剑,都是本门有名人物,偏会一入迷途,便双双陷溺罔返。此乃劫数使然,无可挽回。此事不久发作,只盼他们到时知机,能就此兵解,不致形神皆灭,便是幸事。此时由他们去吧。”四人听了,叹息了一阵,便向知非禅师作别起身,一行共是师徒九人,同往峨眉飞去。
这里客才去,跟着南海地仙天乾山小男带了三连宫中三十六个仙童弟子,西海磨球岛离朱宫少阳神君带了日前曾来峨眉先送礼物谢请的火行者元柄等四个门下弟子,相继到来。
以上两拨虽非同道至交,尚还是友非敌。等这两拨刚刚引入馆舍,忽然轮值弟子苦孩儿司徒平飞身入报:“后洞外来了三个相貌凶恶、装束诡异的道者,一个大头大肚、胸挂十八颗人头念珠的凶僧,随带着七个男女,到了飞雷崖伫云亭前。先由一名叫鬼焰儿朱赤午的妖童,向弟子等声称:‘我家师父等三道一僧,乃北岳恒山丁甲幢、火法真人黄猛、三化真人卓远峰、屠神子吴讼,率领门下弟子七煞手常鹪、鬼焰儿朱赤午、仙掌雷召富、大力仙童洪大肚、独角金刚阳健,以及江西鄱阳湖小螺洲金风寺方丈恶弥勒观在和号称龙山双艳的细腰仙娘柳如花、小金女童幺凤,一行师徒共是十二人。因闻峨眉开府,心切观光,前来拜山,参与盛典。’令弟子等入门通报。弟子来时,隐闻内中一个生相蠢俗不堪、名叫洪大肚的和那朱赤午说:‘你说这一路无甚防备,你看这洞设的不是那禁制么?’弟子因各位师尊早已算出未来,妖鬼徐完来过以后,只仙府上空还不免有妖人来此窥伺,已由白、朱二位师伯戒备,后洞已不会有事,所以不曾设伏。今早弟子等曾见雪山顶上有金光微闪,似往洞口飞来,细看又无形迹,来人不知怎会看出?这十二人均未接有请柬,容他进来与否,请示定夺。”
妙一夫人知道,来的这为首四人,明初已经得道,虽然出身旁门,已经躲过三劫,隐居修炼。除纵容门下弟子不时出山为恶外,本人踪迹俱甚隐秘,正邪各派俱无交往。料是受了仇敌蛊惑,来此相机行事,来意善恶尚还未定。既然以礼求见,自应以礼待承。便请餐霞大师代出迎导,就便暗中查看洞口禁制是哪位道友所设。
大师去后,妙一夫人等因庚辰正日将近,敌友双方来客越多,一一陪叙,势难兼顾,便把五位主人分开,以便分别接待。又因来人师徒以前恶迹昭彰,幸逃天戮,已有餐霞大师接待,不愿多与周旋,便避了出去。
这里餐霞大师到了洞外,见来人师徒都是一身邪气,知道虽是左道旁门,也不可轻视,便按主人之礼,上前通名致辞。原来这一干妖人,以前因了作恶多端,常受正派剑仙嫉视,备历险难,幸逃诛戮。先在恒山销声匿迹了七八十年,后始分居。由此学乖,不再彰明昭著,行事力求隐晦,也不与外人来往。近百年中,见同时一班厉害仇敌十九仙去,自问后起诸人莫我之敌,虽然渐萌故态,仍不轻于树敌。近年虽闻峨眉派发扬光大,人才辈出,因一向闭门不出,只由门下妖徒出外摄取妇女,回山采补,对方诸人均未见过。这次原是妖道门人受了与峨眉为仇的妖邪怂恿,言说仙府灵药众多,更有千年灵芝炼成的芝人、芝马。众妖人本为所习不正,必须常年采补,始能驻景延年、长生不老,如能得到芝仙服食,立可免去四九重劫,修成地仙,当时便被打动。自恃邪术高强,法宝厉害,更炼有几只灵禽猛兽,不问明夺暗取,十九可以如愿。对方有此灵物仙药,便为它树下强敌也值。因门下弟子到处闻人传说对方人才辈出,道法高强,剑术神奇,还存戒心。除将所有法宝和所豢养猛禽恶兽全数带在身旁备用外,并命卓远峰的爱徒青蛾仙童左心,去往陕西黄龙山青渺林,卑词约请以前同道中能手猿长老,许以啖肉芝的重利,使其率领门下五仙猿,赶往峨眉,假装不是一路,暗中相助。无论谁得了手,都是平分春色。
等不一会儿,瞥见对面洞内飞出双道光华,跟着洞口现出两人:一个是入内通报的守门少年,另一人是个女道姑。单看遁光来势,已知不是寻常。再听说话口气,餐霞大师对于外人最是谦让,说得自己好似本派数不上的人物。妖人狂妄已惯,信以为真,觉得对方随便出来迎宾之人,已有如此本领,不禁又是一惊。但既已劳师动众,门人们又都在外夸下海口,无论如何也须勉为其难。想到法力高强,并还有极厉害的接应,心气又复一壮。
火法真人黄猛最是强横,略向大师称谢道扰之后,便道:“贫道隐居恒山等地,清修避世,百余年来不曾与外人来往。因闻近来贵派昌隆,人才蔚起,又有这番千古难逢的盛举,不特贫道师徒亟欲观光,连贫道等平日豢养的两只虎面枭、一只金眼狍儿,也要随来见识。虽然它们通灵多年,能大能小,终嫌兽蹄鸟迹,有污仙府。不知道友可能容许它们进府么?”餐霞大师知这两种俱是最猛恶的恶兽凶禽,妖人带了同来,心存叵测。故作不经意之状,微笑答道:“齐道友门下弟子也有几个豢养着猿、鹤之类灵物的,有主人在,当不至于放肆。不过,外客中也带有仙禽同来的,异类与人不同,物性有忌,带进无妨,主人一律款待,飨以美食,只请叮嘱它们不可离开道友,以免万一生性相克,争斗起来,不论何方受伤,主人俱觉难处。话须言明。幸勿介意。”黄猛暗笑:“猿、鹤之类也值一提?怕不做了枭、狍口中美食。”故意笑道:“它们多是野性未驯,特为瞻仰仙府而来,不惯拘束。不过只要不去撩拨它们,也不会冒犯的。生性相克,自是常事。贫道只恐它们无知冒犯,致失客礼;否则它们这次在外生事,如为别位道友珍禽异兽所伤,好借此儆戒下次,杀它火性,正是求之不得呢。”说时,便听妖道妖僧袖中枭鸣狍啸,声甚猛厉。大师暗笑道:“不知死活的孽畜!不久便是劫数临头,还敢发威。”故作未闻,笑答:“这样便好,道友既不以此为意,那更好了。”
黄猛先见仙云楼观过于辉煌华丽,心想:“这凝碧崖,对方才发现不久,门人十九新进,哪里会建立这许多的玉楼仙馆?必是卖弄玄虚,将寻常事物幻化点缀,故作惊人之举。弄巧十之八九皆是幻景,并非实物,都说不定。”嗣见诸葛、秦二人到了地方,只随手一指,便由地上凭空显现出一座亭榭,和前见一样,银壁云楼,金庭玉栋。内里陈设更是罗帏琼帐,冰奁珠缨,日用各物,无不毕具,光彩陆离,备极精丽。越以为主人号称玄门正宗修道之士,自居太元洞只是气象庄严,古雅朴实,无多陈设,两下里比较,远隔天渊。又想:“这类楼台亭阁有好几十所,未现出的想必还有。休说通体琼瑶,难得如此成材的美玉,便室内陈设,也无一件不是人间稀见之珍,绝非寻常岁月可得聚敛。主人师徒正在勤于修为,岂有为了开府宾客数日之需,费上这样大的心血精力,物色营建,成此旷古未有的奇观巨制?”怎么想,也万无此理,愈发断定前料不差,是个幻景。初来虚实未得,不便当着主人施为。等诸葛、秦二人转身辞出,黄、卓二人先取两件物事,用禁法一试,并无异状。再连房舍带用具依然行法解破,俱是原形未动。渐渐看出无一样是假的,才知敌人委实不可轻视,不禁大吃一惊。
众妖人经过别的宾馆时,早就见到几个年约十二三的道装男女童子,都是一式打扮:男绾抓髻,女的垂髻,短发裁云,容颜美秀;一身碧绫短衣裤,上披翠叶云肩,白足如霜,下蹚葛履。手捧三尺玉盘,中贮酒果食物,贴地飞行,往来出入于各楼台亭馆之间。遇到高楼,径直飞上,也不见甚遁光云气随身。只是凌虚御空,上下如意,脚底好似有甚东西托住一样。最奇的是,不但装束相同,连年岁相貌,高矮胖瘦,无不相似。本来猜不透是甚来历,听了主人之言,才知竟是仙府执役小童,十分惊异。接着一童子送了些酒果前来。
其实这些童子是姜雪君前在仙山时,见洞庭东西两山有不少岁久通灵的古树,因是草木之灵,只凭日精月华与山川灵气滋润,尽管饶有灵性,均还未成气候,不能脱体变化。两山地大肥沃,居民日众,时受樵工砍伐,枉自咽风泣露,无计防御。觉着它们与人无害,成长修为不易,一时恻隐,趁着闲中无事,运用玄功和师门心法,度化了数十株,助其炼成形体,使其修为。近以成道在即,这些灵木功候仍差,既恐日后为恶人所伤,违了初愿;又恐樵工无知,妄加采伐。它们自恃有点法力,为了切身之痛,作怪伤人,无形造孽,多半已移向别处深山荒远之地。余剩还有三十六株,俱是杨梅、枇杷、梅花之类,功候较深,又是东山名产。意欲乘着峨眉开府之便,采来点缀仙山,权当送妙一真人夫妻的礼物。因不愿徒众弟子为异派妖人执役,便令灵木的婴儿现形代替。
这些木婴儿到底功候尚差,有的才只勉通人言,不能应对自如。虽仗媖姆仙法妙用,看去神奇,外人也不能加害,终与真人有异。黄猛等妖人俱都法力高强,远胜末流,只为初入仙府,便见许多灵异之迹,心志有点摇惑,以为敌人故意炫耀,这些侍童功力必然不浅。及至仙童送完酒果要走,卓远峰故意将他唤住,一问话,果然木讷,说话困难。再定睛仔细一看,目带青芒,面白似玉,尽管清秀绝伦,却是冷冷的,不带一丝血色。情知有异,方欲追诘询问,道童忙施礼回身外走。众妖人已经看出不是真人,只不知是甚精灵幻化。大力仙童洪大肚最是莽撞,见那道童生得灵秀可爱,见人却答不上话来,面有窘色,觉着好玩,想逗他一下,伸手便拉。哪知手才挨近,便似触电一般,当时反震回来,力大非常,人未拉着,手倒震得发麻。鬼焰儿朱赤午见状惊异,忙使妖法,将手一指,意欲将他禁住。哪知道童竟如无觉,连头也未回,便从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