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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二十四封 谈美术(第2页)

尊作面目千变万化,而苍润华滋、内刚外柔,实始终一贯。钦慕之忱,无时或已。画会出品,晚个人已预订四幅,尚拟续购,俾对先生运笔用墨蹊径得窥全豹也。例如《墨浓多晦冥》一幅,宛然北宋气象;细审之,则奔放不羁、自由跌宕之线条,固吾公自己家数。《马江舟次》一作,俨然元人风骨,而究其表现之法则,已推陈出新,非复前贤窠臼。先生辄以神似貌似之别为言,观兹二画恍然若有所悟。取法古人当从何处着眼,尤足发人深省。……

一九四三年九月十一日

……顷奉上月二十二日手教并宝绘壹帧,拜观之余,觉简淡平远之中,仍寓铁划银钩之笔法。宋元真迹平生所见绝鲜,未敢妄以比拟。但尊制之不囿一宗与深得前贤精髓,固已为不易之定论。历来画事素以冲淡为至高超逸,为极境。唯以近世美学眼光言,刚柔之间亦非有绝对上下床之别,若法备气至、博采众长如尊制者,既已独具个人面目,尤非一朝一派所能范围。年来蒙先生不弃,得纵览大作数百余幅,遒劲者有之,柔媚者有之,富丽者有之,平淡者亦有之,而笔墨精神初无二致,画面之变化,要亦为心境情怀时有变易之表现耳。鄙见论画每喜参合世界艺术潮流,与各国史迹综合比较,未知可否?去冬所草拙文,见解容与昔贤传统不尽相侔,即以此。故吾公暇日倘能不吝指正,实深感幸。……

一九四四年五月一日

……顷接赐绘扇面,拜谢拜谢。题识中述及元人以青绿为设色,倪、黄均为之,诚为通常论画书籍所不及。另幅仿营丘而兼参二米者,尤见吾公深得宋人神髓,佩甚佩甚。寒斋所藏宝绘,历年已积大小四十余件,深盼将来得有机缘展露海外诸邦,为吾族艺术扬眉吐气,盖彼邦人士往往只知崇仰吾国古艺,而不知尚有鲁殿灵光如先生者在也。近见尊制题记多关画理,想此类著作材料益富,论见益精,后日传世可以预卜。……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月之二日,大教早经拜读,名言谠论,佩甚佩甚。笔法简图,尤可为后学指迷。晚于艺事,无论中西皆不能动一笔,空言理法,好事而已。为学芜杂,涉猎难精,老大无成,思之汗颜。私心已无他愿,唯望能于文学方面为国画理论略尽爬剔整理之役,俾后之志士得以窥绝学,从而发扬光大。倘事无平日,能有机缘追随左右,口述笔录,任钞胥之劳,则幸甚矣。先生前书自言,尊作近十年尚不脱摹拟宋人习气,谦抑之情,态度之严,令人敬畏。唯时贤尊元薄宋,发为文字,屡见不鲜,躐等越级,好为大言。小子不学,窃甚非焉。元人超然物外,澹泊宁静之胸襟,今人既未尝梦见于万一,且元画渊源唐宋,笔墨根基深厚,尤非时人所尝问津。荆、关、范、李,何等气象,何等魄力,若非下过此段功夫,徒以剽窃黄鹤皮相为事,则所谓重叠冈峦、矾石山头,直一堆败絮之不若。无骨干即无气韵,有唐宋之力而后可言元人。尚意先生以数十年寝馈唐宋之功,发而为尚气写意之作。故刚健婀娜纯全内美,元气充沛大块浑成。前书云云,虽于先生为过于谦逊,实亦自道甘苦,鄙见如是,质之高明以为何如?……

一九四四年八月十六日

……尊寄线条各帧,甚佩甚佩。鄙意若古法重线条而淡渲者,恐物象景色必不甚繁,层次必不甚多,否则有前后不分,枝节与主体混淆之弊。盖勾勒显明而着色甚淡者,必以构图简单落墨不多为尚。唯不用色而纯出白描,仅偶以墨之浓淡分层次者,又当别论。……

一九四六年元月四日

……尊作《金焦东下平芜千里》一帧,风格特异,当与《意在子久仲圭间》同为杰构。犹忆姚石子君藏有吾翁七十岁时所作《九龙诸岛》小册,仿佛似之。除大处勾勒用线外,余几全不用皴,笔墨之简无可简,用色之苍茫凝重,非特为前人未有之面目,直为中外画坛辟以大道。……

一九四六年三月八日

近年尊制笔势愈雄健奔放,而温婉细腻者亦常有精彩表现,得心应手超然象外,吾公其化入南华妙境矣。规矩方圆摆脱净尽,而浑朴天成另有自家气度。即以皴法而论,截长补短,融诸家于一炉,吾公非特当时无两,求诸古人亦复绝无仅有。至用墨之妙,二米房山之后,吾公岂让仲圭!即设色敷彩,素不为尊见所重者,窃以为亦有继往开来之造就。此非晚阿私之言,实乃识者公论。偶见布局有过实者,或层次略欠分明者,谅系目力障害或工作过多,未及觉察所致。因承下问,用敢直陈,狂悖之处,幸知我者有以谅我。……

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日

尊论画派精当无匹,唯欧西有识之士早知宋元方为吾国绘画极峰,惜古来赝制太多,鱼目混珠,每使学者无从研究,斯为憾事耳。尊画作风可称老当益壮,两屏条用笔刚健,婀娜如龙蛇飞舞,尤叹观止。唯小册纯用粗浅,不见物象,似近于欧西立体、野兽而二派,不知吾公意想中又在追求何等境界。鄙见中外艺术巨匠毕生均在精益求精,不甘自限,先生自亦不在例外,狂妄之见,不知高明以为然否?……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八日

……此次尊寄画件,数量甚多,前二日事冗,未及细看,顷又全部拜观一过,始觉中小型册页内尚有极精品,去尽华彩而不失柔和滋润,笔触恣肆而景色分明。尤非大手笔不办。此种画品原为吾国数百年传统,元代以后,唯明代隐逸之士一脉相传,但在泰西至近八十年方始悟到,故前函所言立体、野兽二派在外形上大似吾公近作,以言精神,犹逊一筹,此盖哲理思想未及吾国之悠久成熟,根基不厚,尚不易达到超然象外之境。至国内晚近学者,徒袭八大、石涛之皮相,以为潦草乱涂即为简笔,以犷野为雄肆,以不似为藏拙,斯不独厚诬古人,亦且为艺术界败类。若吾公以毕生工力,百尺竿头尤进一步,所获之成绩岂俗流所能体会。曲高和寡,自古已然,因亦不足为怪。唯尊制所用石青、石绿失胶过甚,邮局寄到,甫一展卷,即纷纷脱落。绿粉满掌,而画上所剩已不及什一(仅见些少绿痕),有损大作面目,深引为恨。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九日

致傅聪

……华东美协为黄宾虹办了一个个人展览会,昨日下午举行开幕式,兼带座谈。我去了,画是非常好。一百多件近作,虽然色调浓黑,但是浑厚深沉得很,而且好些作品远看很细致,近看则笔头仍很粗。这种技术才是上品!我被赖少其(美协主席)逼得没法,座谈会上也讲了话。大概是:(1)西画与中画,近代已发展到同一条路上;(2)中画家的技术根基应向西画家学,如写生、写石膏等等;(3)中西画家应互相观摩、学习;(4)任何部门的艺术家都应对旁的艺术感到兴趣。发言的人一大半是颂扬作者,我觉得这不是座谈的意义。颂扬话太多了,听来真讨厌。

开会之前,昨天上午八点半,黄老先生就来我家。昨天在会场中遇见许多国画界的老朋友,如贺天健、刘海粟等,他们都说:黄先生常常向他们提到我,认为我是他平生一大知己。

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一日晨

……上午到博物馆去看古画,看商周战国的铜器等等;下午到文化俱乐部(即从前的法国总会,兰心斜对面)参观华东参加全国美展的作品预展。结果看得连阿敏都频频摇头,连喊吃不消。大半是月份牌式,其幼稚还不如好的广告画。漫画木刻之幼稚,不在话下。其余的几个老辈画家,也是轧时髦,涂抹一些光光滑滑的,大幅的着色明信片,长至丈余,远看也像舞台布景,近看毫无笔墨。伦伦的爸爸在黄宾虹画展中见到我,大为亲热。这次在华东出品全国的展览中,有二张油画,二张国画。国画乃是野狐禅,徒有其貌,毫无精神,一味取巧,骗人眼目;画的黄山峭壁,千千万万的线条,不过二三寸长的,也是败笔,而且是琐琐碎碎连接起来的,毫无生命可言。艺术品是用无数“有生命力”的部分,构成一个一个有生命的总体。倘若拿描头画角的匠人功夫而欲求全体有生命,岂非南辕北辙?那天看了他的作品,我就断定他这一辈子的艺术前途完全没有希望了。我几十年不见他的作品,原希望他多少有些进步,不料仍是老调。而且他的油画比以前还退步,笔触谈不到,色彩也俗不可耐,而且俗到出乎意料。可见一个人弄艺术非真实、忠诚不可。他一生就缺少这两点,可以嘴里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从无虚怀若谷的谦德,更不肯下苦功研究。今春他到黄山去住了两个多月,一切都有公家招待,也算画了几十件东西回来;可是内容如此,大大辜负了政府的好意了。……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九日夜

昨天尚宗[5]打电话来,约我们到他家去看作品,给他提些意见。话说得相当那个,不好意思拒绝。下午三时便同你妈妈一起去了。他最近参加华东美展落选的油画《洛神》,和以前画佛像、观音等等是一类东西。面部既没有庄严沉静的表情(《观音》),也没有出尘绝俗的世外之态(《洛神》),而色彩又是既不强烈鲜明,也不深沉含蓄。显得作者的思想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烟雾,作者的情绪只是浑浑沌沌的一片无名东西。我问:“你是否有宗教情绪,有佛教思想?”他说:“我只喜欢富丽的色彩,至于宗教的精神,我也曾从佛教画中追寻他们的天堂等等的观念。”我说:“他们是先有了佛教思想、佛教情绪,然后求那种色彩来表达他们那种思想与情绪的。你现在却是倒过来。而且你追求的只是色彩,而你的色彩又没有感情的根源。受外来美术的影响是免不了的,但必须与一个人的思想感情结合。否则徒袭形貌,只是做别人的奴隶。佛教画不是不可画,而是要先有强烈、真诚的佛教感情,有佛教人生观与宇宙观。或者是自己有一套人生观宇宙观,觉得佛教美术的构图与色彩恰好表达出自己的观念情绪,借用人家的外形,这当然可以。倘若单从形与色方面去追求,未免舍本逐末,犯了形式主义的大毛病。何况即以现代欧洲画派而论,纯粹感官派的作品是有极强烈的刺激感官的力量的。自己没有强烈的感情,如何教看的人被你的作品引起强烈的感情?自己胸中的境界倘若不美,人家看了你作品怎么会觉得美?你自以为追求富丽,结果画面上根本没有富丽,只有俗气乡气;岂不说明你的情绪就是俗气乡气?(当时我措辞没有如此露骨。)唯其如此,你虽犯了形式主义的毛病,连形式主义的效果也丝毫产生不出来。”

我又说:“神话题材非不能画,但第一,跟现在的环境距离大远;第二,跟现在的年龄与学习阶段也距离太远。没有认清现实而先钻到神话中去,等于少年人醇酒妇人的自我麻醉,对前途是很危险的。学西洋画的人第一步要训练技巧,要多看外国作品,其次要把外国作品忘得于干净净——这是一件很艰苦的工作——同时再追求自己的民族精神与自己的个性。”

以尚宗的根基来说,至少再要在人体花五年十年功夫才能画理想的题材,而那时是否能成功,还要看他才具而定。后来又谈了许多整个中国绘画的将来问题,不再细述了。总之,我很感慨,学艺术的人完全没有准确的指导。解放以前,上海、杭州、北京三个美术学校的教学各有特殊缺点,一个都没有把艺术教育用心想过、研究过。解放以后,成天闹思想改造,而没有击中思想问题的要害。许多有关根本的技术训练与思想启发,政治以外的思想启发,不要说没人提过,恐怕脑中连影子也没有人有过。

学画的人事实上比你们学音乐的人,在此时此地的环境中更苦闷。先是你们有唱片可听,他们只有些印刷品可看;印刷品与原作的差别,和唱片与原演奏的差别,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其次你们是讲解西洋人的著作(以演奏家论),他们是创造中国民族的艺术。你们即使弄作曲,因为音乐在中国是处女地,故可以自由发展;不比绘画有一千多年的传统压在青年们精神上,缚手缚脚。你们不管怎样无好先生指导,至少从小起有科学方法的训练,每天数小时的指法练习给你们打根基;他们画素描先在时间上远不如你们的长,顶用功的学生也不过画一二年基本素描,其次也没有科学方法帮助。出了美术院就得“创作”,不创作就谈不到有表现;而创作是解放以来整个文艺界,连中欧各国在内,都没法找出路(心理状态与情绪尚未成熟,还没到瓜熟蒂落,能自然而然找到适当的形象表现)。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二日晨

……我认为敦煌壁画代表了地道的中国绘画精粹,除了部分显然受印度佛教艺术影响的之外,那些描绘日常生活片段的画,确实不同凡响:创作别出心裁,观察精细入微,手法大胆脱俗,而这些画都是由一代又一代不知名的画家绘成的(全部壁画的年代跨越五个世纪)。这些画家,比起大多数名留青史的文人画家来,其创作力与生命力,要强得多。真正的艺术是历久弥新的,因为这种艺术对每一时代的人都有感染力,而那些所谓的现代画家(如弥拉信中所述)却大多数是些骗子狂徒,只会向附庸风雅的愚人榨取钱财而已。我绝对不相信他们是诚心诚意地在作画。听说英国有“猫儿画家”及用“一块旧铁作为雕塑品而赢得头奖”的事,这是真的吗?人之丧失理智,竟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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