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在军旅,不知周维岳断指始末,陆宁远却一早知道,今日亲眼见后,对他既有敬重,又感同情,却也不说什么,只道:“请讲。”
周维岳挤挤喉咙,费力出言,“翟广军已经断粮了,水源也被切断,士卒还剩下约三百人,大部分都负伤了,只是有轻有重……”
他被作为俘虏羁押着,原本不该知道翟广军中情况,但因为近来翟广被打得部众星散,不剩下多少人,军士来来往往,很难完全避开他。
周维岳一言不发,却细心观察着左右,把翟广军队的情况一一记在心里。
记着这些的时候,他还全然不知自己将会被放出来,只是活一天就要为国家尽一天的责任而已。
当初他被翟广俘虏,本该一死以谢君王,翟广对他看管甚严,可他也不是没有自杀的机会,只要想死,随时可以如愿,只是大事未定,他保此有用之身,或许终有一日还能继续效忠朝廷,无论希望有多渺茫,但只要有半点可能,他就不能自裁。
翟广见他并不寻死,很是高兴,还来笼络于他,甚至妄想和他谈论什么安民之道,周维岳心中觉着怪异,只缄默不语。
后来宋鸿羽看出他的心思,当着翟广的面道破:“此人怕是不会开口,留着性命是还想给朝廷效命!”
周维岳那时心中一沉,想自己这次不死也要死了,已准备好慷慨就义,谁知翟广却道:“他能忠于旧主,也是一条好汉。”竟然没有杀他,只是往后不再来找他了而已。
如今周维岳被他放归,得以活命,内心深处对翟广其实颇为感念,回想起这几月在他军中见到的他所作所为,更觉困惑不已。
可虽然如此,对翟广军中情况,他向陆宁远说明时一无隐饰,更唯恐漏下半点,误导了他,一说下来,即使饥肠辘辘,对桌上的饭也看都不看一眼。
然而陆宁远已将翟广团团围住,更又在旁边连夜筑起高台,便于居高监视,周维岳所说情况,包括缺粮在内,早已为陆宁远所知,更甚至断水就是他下令,将流经土坡的水流截断而造成的。
但周维岳恳切言之,陆宁远也就恳切听之,绝不说自己已经知道,还时不时点一下头。他不说话,其他将领便也不揭破,中军帐里,只听得周维岳沙哑的嗓音一下下响。
忽然,帐口响起一声,“良翰被救下了?”众人循声看去,却是周章。
他驻军不远,周维岳一被放出,陆宁远就将消息也通告给了他,算算时间,他应当是一接到消息就马上赶来的,足见重视。
时隔数年,周维岳再见周章,更与他和陆宁远共处一室,不由想到初见刘钦那夜。
那时还是储君的刘钦在衣襟上掉的泪,这两年间,还常常在他眼前浮现,让他不敢有片刻偷闲,也让他落入敌手却不敢轻生。
在翟广军中时他就听说,江阴已经被陆宁远重新收复了。这里如今之景,刘钦可曾听说?
自从落入敌手,抛去渺茫之想,他本以为和刘钦已再无相见之日,谁知今天竟活着重入故国营垒,日后建康再见,天子面前,他周维岳当可说自己不负君恩,也不负知己,俯仰无愧于天地了。
陆宁远对周章道:“明日决战,我营中士兵尽出,周大人还是在总督营中暂歇为好。”
周章点头,全无异议,对周维岳道:“自从江阴失陷,陛下每每念及大人,都忧心不已。幸而大人终于脱险,陛下也可安枕了。”
周维岳一惊,连忙伏地北向而拜,“贻忧君父,臣罪实大!”
他骨瘦如柴,跪倒后自己挣扎不起,陆宁远忙伸手将他提起来,看了周章一眼。
他不知道周章口中的“每每”从何而来,在刘钦给他的信件当中,也只提到过周维岳两次。想到别的可能,喉头一时被什么堵住,说不出的难受。
对周维岳这幅情态,周章也颇意外。
刘钦当然没有别的言语给他,他此话说来,只是想宽周维岳的心而已,谁知他倒忠得有些迂了,连忙岔开话题,同陆宁远最后敲定起明日的安排。
他们这里彻夜未眠,翟广却也没睡。
他被围困数重,插翅也难飞脱,战法谋略是不必想了,只是磨了一夜的战刀。
许多兵士困顿不已,在数九寒天倒在地上昏睡,好让明天能有力气。还有人并不去睡,只在翟广身旁围了一圈坐倒,头顶漫天星幕,静悄悄并不言语。
明日是最后一战了,随身携带的粮食吃完,水源也已经被断,就是官兵不向他们发起总攻,他自己也要往坡下去打,寻条活路。
这一战胜算不多,只有一个活命可能,那就是他们侥幸突围出去,后续又有兵马赶到,拦住官兵。
可他已经与部众音信断绝三五日之久,不知他们在哪,也不知陆宁远能否容他有这等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