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黄申从军,没几日尸骨就被送了回来,黄英成了孤儿,那么大的大同镇,那么大的雍国,那么大的天下,从此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她不知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将来该怎么活,在翟广的军队撤走之前,冒冒失失就闯进了他营里。
后来的事情,是她做梦也不敢想的。她本来只是无处可去,想在翟广军中寻个庇护,谁知像她这样伶仃来投的妇女和死去士兵的女眷太多,翟广竟把她们一体看待,发给她们兵器,找了将领带她们操练,一直到了今日。
“噫!攻城的时候不要咱,城都破了,反让咱抢头功,哪有这样偏心的?”黄英嗔道:“莫非翟大哥还是觉着我们不顶用?”
翟广摇摇头,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这笑让黄英马上知道,他有事瞒着大家,现在正卖着关子,心中寻思:原来翟大哥早有别的计较,看来是我来得急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当下也只能继续佯怒,从鼻子里面轻轻哼出一声。
翟广道:“英子别急,当涂县城的事不给你,另有一件大事给你去做。”
黄英眼前一亮,身子跟着拔了起来,却听翟广道:“只是要过两天再做计较。”
“是!”黄英也不介意,看看身后几人,笑道:“有事给做,咱们就放心了!”
又过两日,一天夜里,营中戒备非常,所有人都接到军令,这一晚不许睡觉,各自在营中听候命令。
士兵和稍低级别的军官都不明所以,却不料当晚二更十分,当涂县城竟从里面自己打开了。
前队士兵接到命令,一拥而入,同不知所措的守军交战,杀俘千人;中队士兵进城迅速控制各府衙,把要逃跑的官员和其家眷一并拿下,又把断道路,按名单一一进到城中官绅富商家里抄家;后队则继续把守在城外,控制住四道城门,任何人无翟广手令不得进出。
当涂一夜告破,不用说城里守军,就连翟广军中的许多人都不知缘由,还是等进城之后,翟广张贴布告,才恍然大悟。同样的布告并着当涂陷落的消息,也星夜送到了江苏巡抚汤伯行手中。
他当时已经睡下,被这紧急军情夤夜惊起,一见之下,不由震动非常。当涂离建康已经不算远,那里失陷,他脖子上的这颗脑袋怕是也留不长了。他已经派兵前去弹压了,可谁能想到,官兵还在半路,那里竟失陷得这么快!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汤伯行赶紧穿戴整齐,戴好方巾,急召几个幕僚、下属、好友深夜商讨,均以为这事绝不能压下去,只能马上报告。
这次翟广刚起兵的时候,因为一开始显在明面上的人并不多,大家对他又抱的是几年前被打得人马稀少、抱头鼠窜的印象,因此地方官均十分默契地没有第一时间上报,想着这一点流寇,拿根手指头就摁下去了,即便没摁下去,略施小计,给他驱赶到别人的辖区,也就和自己没关系了。
谁知人同此心,竟然惹得翟广越闹越大,终于纸包不住火,兜不住了。捅破了天,身在江北的天子龙颜大怒,马上免职的免职,流放的流放,还有几个人被砍了脑袋。
这下没人敢遮掩了,给汤伯行一百个胆子,这时候他也不敢再粉饰太平,当天晚上就咬着牙把当涂失陷的消息报告给了建康,转头又发了封言辞峻急的信函给已经领命平叛的都指挥使,让他务必尽快收复,接下来没别的事情可做,只有急得团团转,在府衙里面长吁短叹,哀叹自己刚就职不到一年,就遇见这等事,按部就班地升迁是不必想了,这下连过一阵能不能活着都在未定之天。
但除去日后天子的降责,和翟广尚未顶到他鼻尖下面的刀锋之外,最让他恐怖的,是军报当中的几句描述——当涂县城是自己打开的。
是附近村庄里的百姓,想方设法将消息传进城内,联络上他们在城里的亲戚,鼓动得负责守城的百姓阵前反水,趁夜杀死守门官兵打开城门,放翟广军进城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再坚固的城墙、再严密的守备、请再雄壮的军队守城,在翟广面前,也不过都是钥匙插在锁里的门,翟广只要把钥匙一转、轻轻一推,门就会自己打开。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翟广有什么神通,那些百姓又有什么深仇大恨于朝廷?
但他如果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便知道当涂县陷落的消息其实也不算什么了——
两日之后,他好容易集结起来,亲自送出城外,派去平叛的一省官兵万余人,便被翟广截断粮道、切断了一切消息。
黄英伏在芦苇丛里,让一地蒿子遮住大半面孔,只露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前面,两只耳朵听着风中的动静。
翟广没有骗她,没让她带人强攻当涂县城,也并非瞧她不起,而是另有任务委派。之前官兵的粮道,是景山大哥带人断的,如今官兵到她这里,她也绝不能让事情坏在她的手上。
忽然,胸口下面传来轻轻的震动,黄英神色一凛,侧耳枕在地上听了一阵,压低声音道:“他们来了!”
在她身后,竟是一队女兵,因为平日各个头缠红巾,以此包住头发,在翟广军中被人习称作红巾娘子军,只是这会儿为了隐蔽,头巾都摘了下去。
她们当中最大的三四十岁,最小的只有十几,有的身量粗壮,肩膀厚实,有的却还伶仃纤细,薄得像纸一样,却都一齐趴在泥坑里面,两眼死死盯着前面。
又过一阵,官军前军开到,黄英听见身后窸窣一响,怕有人按捺不住,转过头去瞪了一眼。刚才发出响动那人脸上一红,赶紧咬紧了牙,对黄英轻轻摇了摇头。
她们不能一见到官兵就急哄哄地冲出去,要放前队过去,让官兵们放松警惕,等中军经过时再杀出。因为她们是打头阵的,时机绝不能错一点,黄英转回头来,轻轻咬了咬嘴唇,手在腰间系的一条革带上摸了一模。
当初她哥哥黄申刚加入翟广军后不久便遭遇官兵战死,他那时所在一军负责押运粮草,官兵人数不多,打败他们之后带不走那么多粮食,又不想粮食回到翟广手里,走之前就一把火全都烧了。
黄申因在粮车附近,被烧得面目全非,黄英辨认尸体时,还是从他嘴里缺的那颗后牙认出他来的。哥哥没留下什么遗物,黄英就从他还没烧净的鞋子上割下一条,打了个孔,系在腰上,从此不管到哪都一并带着,这会儿因为紧张,在那上面摸了又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