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轻声道:“什么都不告诉他,什么都告诉他,以及三年之后,不管蒋泉有没有考中,都让种国师帮我告诉他,我觉得第三种选择,对他和对顾苓都会更好一些。”
老道人又问了个问题,直指人心:“那么哪一种选择,你心里会最好受?”
陈平安回答道:“进入藕福地之前会选第一种,行走江湖,谁都应该生死自负。这会儿,应该是第二种,可以求一个最简单的问心无愧,不会留下任何心境瑕疵。至於为什么选第三种,我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老道人笑道:“不知道对错是吧?”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
老道人一手按住陈平安肩头,说道:“接下来你就更不知道了。”
下一刻,仿佛是一天的拂晓时分,旭日东升,南苑国京城的宫门之前,皇宫的开门人重重吆喝一声。
老道人笑问道:“知道为何有此传统习俗吗?无论是浩然天下还是藕福地,差不多都需要这样。”
只得收起伞的陈平安摇头,老道人说道:“皇宫需要借著曙光降临的时分喝退一些冤魂。你觉得是谁的冤魂?”
陈平安还是摇头,老道人又道:“歷史上那些冤死的忠臣、枉死的骨鯁之臣、死諫而亡的国之栋樑。”
之后,藕福地的光阴长河,一年、十年、百年,仿佛都只在老道人的一念之间。
下一刻,老道人带著陈平安见到了一位皓首穷经的老夫子,下笔如有神,却疏於约束子孙,去世的时候,毕生心血被子孙四处兜售无果,气愤之下,乾脆付之一炬。
还见到了一位总算在晚年写出了真正富贵诗词的寒族宰相,他的文章不再被世族同僚讥讽为穿金戴银穿草鞋。
另有一位官邸寒酸的中枢重臣,两袖清风,有口皆碑,地方上的亲戚却欺男霸女,人人家缠万贯,他写出的每一封家书却都苦口婆心,告诫家人要勤俭持家,要道德传家,书信內容现世之后,在当世后世皆传为美谈。
一位大雪天在课堂外呵手取暖的北晋国皇子;一个在外横行无忌、恶贯满盈的紈絝子弟,到了家孝顺奶奶,默默帮长辈捂好被角。
一位励精图治、变法改革的松籟国重臣,所用嫡系七八人当中有大半数假借变法之名谋取私利、排除异己,或是揣摩帝心、暗中结党,最终变法失败。那位重臣入狱之后,犹然慷慨,只恨壮志未酬身先死。
一个走投无路的江湖少侠,父母死於仇杀,此后十数年历尽坎坷,忍辱负重,復仇之时杀尽了仇家上下数十口人,快意恩仇。一个小女孩带著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当时刚好捉迷藏,躲在夹壁之中逃过一劫,最后两个孩子在坟头磕头,立志要报仇雪恨。
同样是两次关於折箱递本的事故,同样是牵涉其中、需要被朝廷问责的县令,一名县令私底下对那驛卒马夫授予锦囊妙计,谎报说是路途上遭遇匪寇,还让那驛卒以刀割伤自己,最终骗过了兵部审查此事的朝廷官员;另外一个,明明是大雪寒冬,道路受阻,驛卒为了完成任务,强行渡河才让递本溺水受损,县令据实上报,结果驛卒被杖一百,流千里,县令被停俸一年,地方评为下评,五年之內升官无望。
之后更是诡譎,光阴长河开始倒流。冯青白与唐铁意称兄道弟,在边关城池上对坐饮酒,拍膝高歌。
陈平安还来到了南苑国京城外,见到了顾苓与蒋泉的初次相逢。女子独自站在大雪中,这一年,她遇到了一个读书人,在她晦暗血腥的人生当中就像又下了一场雪,大地茫茫,乾乾净净,让她误以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虽然明知道大雪定然消融,她还是那个坏女人,可是能够有这么一场相逢,都算老天爷没亏待她。
一个枯瘦小女孩偶尔会去城外看几眼某个小土包,青草依依。
陈平安最后看到了自己,看自己看了一眼那口水井,看自己两次去往私人书楼翻书看,看自己站在了小巷外院门口,抬起手臂又放下,几次不敢敲门。他与曹晴朗撑伞去往学塾的时候,小女孩站在院门口死死盯著他们的背影,满脸雨水,浑然不觉。
最终,陈平安独自站在屋檐下,手中还拿著那把陪他度过了不知多少年的油纸伞,大街上还下著小雨,老道人已经不在身侧。
对与错,好与坏,是与非,善与恶,陈平安看了许许多多,没有看出一个觉得天经地义的道理来,反而以往许多坚持的道理都没了道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桂岛风波过后,见到了那位当年为陆沉撑船泛海的老舟子,看著自己说了一句:“你想要坏我大道。”
在这之前,哪怕明明知道簪郎周仕不是真正凶手,他仍然下定决心,按照种秋事后说法,如果真有那五个名额,就用其中一个直接將周仕“收入麾下”,一拳打杀。
在这之前,他对那个枯瘦小女孩充满了厌恶,却不知为何,甚至不愿深思多想。
不过也不是没有半点收穫,他开始觉得自己多放了一枚雪钱,哪怕那枚雪钱挨著书中那句他认为极其优美的诗句。
雨后天晴,陈平安一路走到那口水井旁,站在那里低头望向井底。
正在此时,小院子里的枯瘦小女孩仰头看向刺眼的太阳。
观道观,道观道。老道人坐在天上看著两人。
与藕福地衔接的莲洞天,有位道人坐在池畔,看著三人。
按照某个弟子的说法,他只是閒来无事,便看看別人的小道而已。
陈平安突然收回视线笑了起来,离开水井旁,虽然什么都没想明白,但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那个惹人厌的小女孩,得教一教她一些为人的道理了。就从最简单的教起,要是教不懂,教了还是没用,那就不用再管了。可教还是要教的,教过之后,她至少知道了何谓善恶。往后再为恶,或是向善,就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老道人脸色阴沉,心情不算太好,就想著要將陈平安丟出藕福地。
他竟然没能贏了老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