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俞惨然道:“前辈!我都已经立下重誓,为何仍要咄咄逼人?”
只见那人一脸惊讶:“你仗著大门派嫡传修士的一身能耐下山游戏江湖,草菅人命,与我拳头更硬,將你视为螻蚁,玩弄於掌心,不是一个道理吗?很难理解?你这么蠢,爹娘不著急?”
杜俞欲哭无泪。碰到这么个“实诚”的山上前辈,难道真要怪自己这趟出门没翻皇历?
陈平安望向远方苍筠湖:“等到湖君登岸,你可就未必还有机会开口了。用两道符籙买一条命,我都觉得这笔生意划算。”
杜俞一咬牙:“那我就赌前辈不愿脏了手,白白沾染一份因果业障。”
陈平安视线转移,望向隨驾城方向,似笑非笑。
杜俞不敢抽刀,只是折了一根枯枝,蹲下身开始画符,再以心湖涟漪告诉陈平安口诀。
驮碑符傍身,能够极好隱匿身形和气机,如老龟驮碑负重,寂然千年如死。但是修士本人对於外界的探知也会受到约束,范围会缩小不少,毕竟天底下少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驮碑符是鬼斧宫兵家修士精通刺撒的杀手鐧之一,至於那雪泥符,更是让许多山上阵师梦寐以求。又名飞鸟篆的这道鬼斧宫符籙歷史悠久,是师门开山老祖的拿手好戏,只不过鬼斧宫后世子弟大多只得皮毛,难得精髓。
杜俞亦是如此,但是他娘亲倒是精通此道,是师门三百年来的雪泥符绘製第一人,曾经私自將此符偷偷传授给一位顶尖仙府的大修士,使得那人道法高涨。鬼斧宫事后知晓,自家人都还没说什么,就被另外与那修士敌对的一座山头跑来追责问罪,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可最后仍是不了了之。祖师堂对他娘亲的责罚不过是闭关思过十年,对於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罢了,算个屁的责罚。更何况面壁思过之地还是一处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杜俞是事后才知道,那位得了师门雪泥符的顶尖大修士悄悄来过一趟鬼斧宫,应该是为娘亲求情了。
一开始杜俞还担心此人只是眼馋两道符,想著技多不压身,其实本身不擅符籙此道,他已经做好打算,需要自己多费一番口舌,当一回糟心的教书先生。不承想那人只是听自己一路讲解下去,从两道符籙的纲领到具体口诀內容再到细微关键处,始终从无询问,只是让他重复了三遍。第二遍的时候,杜俞由於太过熟稔符籙真解文字,无意中漏过了一句无足轻重的话,结果就发现那人眯起眼,轻轻提起了那根原本拄地的行山杖,嚇得杜俞差点给自己甩了一个大嘴巴,赶紧亡羊补牢,一字不差地重说了一遍。
三遍之后,那人低下头,看著地上那两张符籙。
杜俞大气不敢喘。
那人以行山杖画符,依样画葫芦,绘製出两张相对粗糙的驮碑符、雪泥符,符成之时,灵光一点通,莹莹生辉,虽然符胆品秩不高,可符籙到底是成了。
杜俞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子:亲娘唉,符籙一道真没这么好入门的,不然为何他爹境界也高,歷代师门老祖同样都算不得“通神意”之评语?委实是有些修士先天就不適合画符,所以道家符籙一脉的门派府邸,勘验子弟资质,从来都有“初次提笔便知是鬼是神”这么个残酷说法。眼前这位前辈,绝对是行家里手!说不得就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符道大家!什么纯粹武夫,都是障眼法……只是一想到这里,杜俞又觉得匪夷所思:若真是如此,眼前这位前辈,是不是太过不讲理了?
陈平安以行山杖抹去双方画出的四张符,打散符胆灵光:“你的诚意够了,那咱们再来做笔真正的买卖?”
杜俞疑惑道:“怎么说?”
陈平安將兵家甲丸和炼化妖丹从袖中取出:“都说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见鬼,我今儿运道不错,先前从路边捡到的,觉得比较適合你的修行。看不看得上?想不想买?”
杜俞大义凛然道:“难得前辈愿意割爱,只管开价!便是砸锅卖铁,我都愿意重金溢价买下它们!”
陈平安点点头,想起一事,伸出一根手指,一颗碧绿水珠滴溜溜旋转。陈平安拨出约莫一两水运精华的分量,收起剩下的,笑道:“这是渠主夫人的馈赠,就当是我的诚意了,你受了伤,急需灵气救济一二。这颗水运珠子可是一位水神娘娘的大道根本,赶紧拿去炼化了吧。”
杜俞没得选,只好取过那颗珠子,一掌轻轻拍入心口,默然炼化,然后神色古怪:这真是一颗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珠子?非但没有半点不適,反而如心湖之上降下一片甘霖,心神魂魄倍觉酣畅淋漓。
陈平安笑道:“好了,谈正事。一件品秩这么高的神人甘露甲、一颗攻伐威力如此巨大的炼化妖丹,你打算出多少钱捡漏?”
杜俞小心翼翼问道:“前辈,能否以物易物?我身上的神仙钱实在不多,又无那传说中的方寸冢、咫尺洞天傍身。”
陈平安笑著点头:“自然可以。”
杜俞从怀中掏出一只流光溢彩的小绣袋,动作轻柔,打开绳结,取出一张折迭起来的书页,摊开后,丝毫不见摺痕。他说道:“此物异常珍贵,是我早年与人廝杀,在一处破败古寺的地道中偶然得到,我爹娘要我一定要保管好,说是价值连城,买卖此物至少也需要一枚小暑钱才行,不然就对不住它。”
陈平安接过那张书页,是金字佛经。他笑著收下,將那甲丸与妖丹交给杜俞。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苍筠湖,双手拄著行山杖。
杜俞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面露厉色,可仍是不敢开口说话。
定人生死,从来不是一件轻鬆事。正是如此,陈平安才没能完全隱藏住那份似有似无的心境。
之前在鬼蜮谷黑河之畔,覆海元君听到陈平安的保证后,依旧转头向那个明明更加言而无信的书生求饶,务必要那书生发誓,她才去打开河底禁制。大概就是她察觉到了,在那一刻,自己其实生死已定。
这一刻,杜俞也是。生死一线,修士的直觉总是无比准確。
杜俞双手摊开,直愣愣看著那两件失而復得、转瞬间又要落入他人之手的重宝,嘆了口气,抬起头,笑道:“既然如此,前辈还要与我做这桩买卖,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还是说故意要逼著我主动出手,希冀著我身穿一副神人承露甲,掷出妖丹,好让前辈杀我杀得天经地义,少些因果业障?前辈不愧是山巔之人,好算计。若是早知道在浅如水塘的山下江湖也能遇见前辈这种高人,我一定不会如此托大,目中无人。”
陈平安望向远方,问道:“那渠主夫人说你是道侣之子?”
杜俞点头道:“一个姓杜,一个姓俞,我便叫杜俞了。”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不错的名字。”他抬起手摆了摆,“你走吧,以后別再让我碰到。”
杜俞苦笑道:“我怕这一转身,就死了。前辈,我是真不想死在这里,憋屈。”
陈平安说道:“也对,那就跟著我走一段路?我要去找那位藻溪渠主,你认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