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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天地无拘束 画卷中(第6页)

虽说那位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提前两天退房,可这份钱又落不进自己兜里,年轻伙计便有些提不起劲儿,让客栈打杂的女子去清扫房间,等会儿再说吧。

年轻伙计转过头,望向客栈外边的冷清街道,那里已经没了年轻游侠的身影。

年轻伙计一想到从壁画城传来的小道消息便有些不开心,三幅神女天官图的机缘都给外人拐跑了,亏得自己有事没事就往那边跑。他心想,这三位神女也仙气不到哪里去,肯定是奔著男子的相貌、家世去的。可他越这么想,便越泄气,老鼠生儿打地洞,气死个人。

陈平安离开集市,去了鬼蜮谷入口处的牌坊,交了五枚雪花钱给披麻宗守门修士,得了一块九迭篆的通关玉牌,篆文为“赫赫天威,震杀万鬼”,若是活著离开鬼蜮谷,拿著玉牌能討要回两枚雪花钱。

过路费不算贵,十几碗摇曳河阴沉茶而已。而且这笔钱还可以与披麻宗赊欠,所以骸骨滩北方诸国许多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进了骸骨滩就做三件事:在摇曳河祠庙花几文钱烧过三炷香,与那位河神祈福,然后去壁画城神女图那边碰碰运气,再去奈何关集市买一本《放心集》,过了牌坊楼就可以把性命交予老天爷处置了。

靠近鬼蜮谷南方城池的强大阴灵大多不会主动招惹悬佩玉牌的傢伙,毕竟披麻宗宗主竺泉常年驻守鬼蜮谷,经常领著两镇修士狩猎阴物,但是大小城主却也不会为此刻意拘束麾下厉鬼游魂。早期南方诸多城主不信邪,偏偏喜欢伺机虐杀悬掛玉牌之人,结果被竺泉不计代价地领著几位祖师堂嫡传地仙修士数次孤军深入腹地,拼著大道根本受损,也要將几个罪魁祸首斩首示眾。竺泉之所以躋身玉璞境如此缓慢,与她的涉险杀敌关係极大,实在是在元婴境滯留太久了。

形势最为险峻的一次,只有竺泉一人重伤返回,腰间悬掛著三颗城主阴灵的头颅。此后,她就被老宗主拘押在后山牢狱当中,下令一天不躋身上五境就一天不许下山。等到她终於得以出山,第一件事情就是重返鬼蜮谷,如果不是开山老祖兵解离世之前立下法旨严令,不许歷代宗主擅自启动那件中土上宗赐下的仙兵,调动豢养其中的十万阴兵攻入鬼蜮谷,恐怕以竺泉的脾气,早就拼著宗门再次元气大伤,也要率军杀到白骨京观城了。

此时除了孤身一人的陈平安,还有三拨人等在那边,既有与朋友同游的,也有扈从贴身跟隨的,一起等著卯时来临。

进入鬼蜮谷歷练,只要不是赌命,都讲究一个良辰吉时。一些家族或是师门的前辈各自叮嘱身边年纪不大的晚辈,进了鬼蜮谷务必多加小心,许多提醒其实都是老调重弹,《放心集》上都有。

陈平安將玉牌系掛在腰间,站得有些远,独自呵手取暖。

卯时一到,站在第一座两色琉璃牌坊楼中央的披麻宗老修士让出道路,说了句吉利话:“预祝各位顺风顺水,一路平安。”

陈平安会心一笑。自己真是有个好名字。

他走在最后,一座座牌坊,不同的形制,不同的匾额內容,让人大开眼界。

此次进入鬼蜮谷,陈平安穿著紫阳府雌蛟吴懿赠送的名为青草的法袍青衫,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了青峡岛刘志茂赠送的核桃手串,与昨夜画好的一摞黄纸符籙一起藏在左手袖中。符籙多是《丹书真跡》上入门品秩的挑灯符、破障符,当然还有三张方寸符,其中一张以金色材质的珍稀符纸画就,耗费了陈平安许多精气神,可以用来逃命,也可以用来搏命,配合神人擂鼓式效果最佳。

这条道路,眾人竟然足足走了一炷香工夫,途经十二座牌坊,左右两侧矗立著一尊尊两丈余高的披甲武將,分別是打造出骸骨滩古战场遗址的对阵双方。那场两大王朝和十六藩属国搅和在一起廝杀了整整十年的惨烈战事,杀到最后都杀红了眼,已经全然不顾什么国祚,据说当年来自北方远游观战的山上练气士多达万余人。

陈平安回首望去,把守门口的披麻宗修士身影已经模糊不可见。眾人先后停步,豁然开朗,天高地阔,只是愁云惨澹。这座小天地的浓郁阴气一瞬间如海水倒灌各大窍穴气府,令人呼吸不畅,倍觉凝重。《放心集》上的行路篇有详细阐述对应之法,前边三拨练气士和纯粹武夫都已按部就班,各自抵御阴气攻伐。

其中一位身穿泥金色长袍的少年练气士依然小覷了鬼蜮谷气势汹汹的阴气,有些措手不及,剎那之间脸色涨红。他身边一个佩刀挎弓的女子赶忙递过去一只青瓷瓶,少年喝了一口瓶中自家山头酿造的三郎庙甘霖后,脸色这才转为正常。少年有些难为情,对著扈从模样的女子歉意一笑。女子也笑了笑,开始环顾四周,与一位始终站在少年身后的黑袍老者眼神交匯,老者示意她不用担心。

鬼蜮谷既是歷练的好地方,也是仇家派遣死士刺杀的好时机。女子与老人都是扈从,约莫三十岁的女子是位刚刚躋身六境的纯粹武夫,极为罕见。

北俱芦洲虽然江湖气象极大,可得一个“小宗师”美誉的女武夫本就不多,这般年轻就能够躋身六境的更是凤毛麟角,往往只有“宗”字头仙家和王朝豪阀才能够培养出这类出类拔萃的家生子,並且使其忠心耿耿。至於黑袍老人更是深不可测,让人连他是纯粹武夫还是练气士都分辨不出。

另外一拨练气士中,一名身材壮硕的男子手握甲丸,穿上了一副雪白色的兵家甘露甲,莹光流转,附近阴气隨之不得近身。

一名老修士摘下背后箱子,发出一阵瓷器磕碰的细微声响后,取出了一只形制曼妙如女子身段的玉壶春瓶,显然是件品秩不低的灵器,被老修士托在手心后,只见那四面八方丝丝缕缕的纯粹阴气开始往瓶內聚拢。只是天地阴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工夫,壶口处只是凝聚出小如粟米的一粒水珠子,轻轻悬空流转,不曾下坠摔入壶中。

一名中年修士一抖袖子,掌心出现一把翠绿可人的蕉叶小幡子,双指拈住花梨木幡柄一晃,就变成了一只等臂长的幡子,木柄处系有一根金色长穗。中年修士將它悬掛在手腕上,默念口诀,阴气顿时如溪水洗涮蕉叶幡子表面,如人捧水洗面。这是一种最简单的淬链之法,无非是將灵器取出即可。只是一洲之地又有几处风水宝地,阴气能够浓郁且纯粹?即便有,也早已给大门派占了去,严密圈禁起来,不许外人染指,哪里会像披麻宗这样任由外人隨意汲取。

两名结伴游歷鬼蜮谷的修士相视一笑,鬼蜮谷內阴灵之气的精纯確实与眾不同,最適合他们这些精於鬼道的练气士。真是入了金山银山,接下来就看能搬走多少了!

至於那位拥有一枚甲丸的兵家修士,是他们重金聘请的护卫。鬼蜮谷孕育而出的先天阴气,比起骸骨滩与鬼蜮谷接壤地带、已经被披麻宗山水阵法筛选过的那些阴气,不但更充沛,寒煞之气更重,而且越靠近腹地就越值钱,当然危险係数也会越来越大,说不得沿途就要与阴灵厉鬼廝杀。成了,得几具白骨,又是一笔赚头;不成,万事皆休,下场悽惨至极,练气士比那凡夫俗子更是知晓沦为鬼蜮谷阴物的可怜。

陈平安瞥了几眼就不再看。入谷汲取阴气是犯了大忌讳的,披麻宗在《放心集》上明確提醒,此举很容易招来鬼蜮谷当地阴灵的仇视,毕竟,谁愿意自己家里来毛贼呢?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本事够高,胆子够大,披麻宗不会阻拦。

最后两位,瞧著像是一对年轻道侣,各自都背著一只奇大的木箱,像是来鬼蜮谷捡漏的。鬼蜮谷內除了阴气和白骨两物最是珍贵,其实还有许多生长在內的奇花异草和灵禽异兽,《放心集》上多有记载,只不过披麻宗开门已千年,来此碰运气的人不计其数,披麻宗修士本身也有专人常年寻觅各种天材地宝,故而最近百年已经极少有人洪福齐天,成功找到什么惹人眼红的灵物地宝了。

陈平安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壤,攥在手心轻轻捻动,果然十分阴凉,酷似坟冢之地的千年土。他丟了土壤,捡起附近一颗周围处处可见的石子,双指轻轻一捏,皱了皱眉头:石质近乎泥,相当柔软。不愧是鬼蜮谷,好怪的水土。

披麻宗在鬼蜮谷內建有两镇,一镇名为兰麝,一镇名为青庐。前者位於最南方,规模如那奈何关集市大小,后者位於靠近鬼蜮谷中部的最西边一座山坳中,是宗主竺泉的半个修行之地。这位虢池仙师常年留守於此,三百年內,京观城的城主曾经两次独自“拜访”青庐镇,与以竺泉为首的披麻宗地仙修士交手,打得天翻地覆,被本命物是一把法刀的竺泉削去附近山头无数,鬼蜮谷两条北行之路也因此而生。

去往兰麝镇最安生,距离也近,几乎是一条直线,不过八十里路。路程虽短,但是兰麝镇周边又有几处地方不得不去,既有供人游歷的风景名胜,例如一处荒废已久的古老地宫以及那山石嶙峋、洁白如雪的白头峰,还有一座选择依附披麻宗的城池,城主是生前擅长道家符籙的国师阴灵,经常会与外来修士以物易物。

去往青庐镇,则由於山水的弯弯绕绕,路途竟长达八百余里。若想御风御剑,或是驾驭法宝飞掠,《放心集》上说得直白,任你是位金丹地仙,依旧是寻死而已。至於元婴境的大修士,除非是鬼修,否则来了阴气森森、煞气如潮的鬼蜮谷,已无歷练的意义,甚至还会消磨道行。何况元婴修士一向不愿涉足红尘,极少离开自家的洞天福地,没得耽误光阴。如那披麻宗苏姓元婴,管著一艘跨洲渡船实在是无望破境的无奈之举,也怨不得他有些鬱郁。所以元婴境和飞升境分別被笑称为千年的乌龟、万年的王八。

陈平安选择直接去往青庐镇,而且未必会走那条披麻宗辛苦开闢出来的“官道”。

那个明显是大山头子弟的少年与那鬼修和兵家散修结伴的三人队伍选择去往兰麝镇,至於之后是否涉险再走一趟青庐镇,不好猜。

让陈平安有些意外的是,那对道侣瞧著修为不高,竟然也选择走青庐镇这条险路。他们轻声言语,携手北行,相互打气,虽然有些憧憬,可神色中带著一丝决然之色——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了。

陈平安加快步伐,先行一步,与他们拉开一大段距离。自己走在前头,总好过尾隨对方,免得受了对方猜忌。对方也有意无意放慢了脚步,而且经常停步,或捻泥或拔草,甚至还会掘土挖石,挑挑选选。

双方距离越来越大,那对野修道侣再一抬头,已经不见了那位年轻游侠的身影。

鬼蜮谷內天空灰暗,如那阴雨天气的光景,视线多少有些受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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