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说道:“不知道。”
老人一挑眉头。
陈平安见机不妙,身形飘荡而起,单手撑在栏杆,向竹楼外一掠出去,却不是直线轨跡,猛然间使了一个千斤坠,落在地面,同时不惜使出一张方寸缩地符,又一拍养剑葫,让初一、十五护住自己身后,再驾驭剑仙先行一步,重重踏地,身如奔马,踩在剑仙之上,坚决不御剑去往那视野开阔的云海之上,而是紧贴著地面,在山林之间,绕来绕去,快速远遁。
一气呵成,显然是早就打好腹稿的逃跑路线。
二楼老人没有出拳追击,道:“若是对待男女情爱,有这跑路本事的一半,你这会儿早就能让阮邛请你喝酒,大笑著喊你好女婿了吧。”
夜幕中,寅时末。
天即將亮。
陈平安独自坐在临近落魄山山巔的台阶上。
一身酒气的朱敛拾阶而上,坐在陈平安脚边,转头笑道:“少爷,有家不得回,確实惨了些。”
陈平安嘆了口气,道:“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別人。”
朱敛问道:“天快亮了,如果少爷不困,不如我们一起去趟龙泉新郡城,去接了那位如今算是半个落魄山子弟的外乡少女?实不相瞒,老奴这副尊荣,是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才让他们相信自己是落魄山的山上人,但是那户人家也提了要求,希望落魄山的主事人,能够露一面,不然他们不敢就这样让那少女离家入山。所以说还是得少爷你亲自出马。”
陈平安点头笑道:“行啊,刚好会路过北边那座风凉山,我们先去董水井的餛飩铺子瞧瞧,再去那户人家接人。”
朱敛呵呵笑道:“那咱们还可以路过龙泉剑宗的祖山呢。”
陈平安一脚轻轻踹去,朱敛不躲不闪,硬挨了一下,“哎哟”一声,叫道:“我这老腰哦。”
陈平安站起身,吹了一声口哨,哨声悠扬。
那匹並未拴起的渠黄,很快就奔跑而来。
陈平安没有翻身上马,只是牵马而行,缓缓下山。他只是习惯了与渠黄相依为命游歷四方而已。
陈平安问道:“郑大风睡了?”
朱敛搓手笑道:“未必,估计大风兄弟这会儿还躺在被窝里,看我借给他的一本神仙书吧。”
陈平安黑著脸,后悔有此一问,赶紧转移话题,问:“那郡城少女姓甚名谁?”
朱敛答道:“岑鸳机。”
陈平安说道:“挺怪的一个名字。”
朱敛继续道:“这么一位豆蔻少女,身材高挑,比老奴还要高不少,瞧著纤细,仔细观察之后,就发现腴瘦得当,是天生的衣裳架子,尤其是一双长腿……”
陈平安无奈道:“你是给落魄山挑弟子,还是给自己挑媳妇?”
朱敛喟嘆道:“老奴是有心杀贼惜无力啊。”
陈平安瞥了眼朱敛,问:“一个远游境武夫,你自己信吗?”
朱敛改口道:“那就是老当益壮,有力杀贼,没奈何洁身自好,无心杀贼?”
陈平安说道:“以后她到了落魄山,你和郑大风,別嚇著她。”
朱敛笑道:“少爷未免太小瞧我和大风兄弟了,我们才是世间顶好的男儿。”
陈平安停步不前,將咫尺物交给朱敛,道:“我自己去郡城那边接人,地址我记得。將咫尺物交给郑大风,他晓得开山之法,本就是他送给我的,我並未重新炼化。这里边的酒水,还有一些草书字帖,以及许多小件的古董珍玩,各自应该埋在何处,放在何地,你朱敛是行家,与郑大风一起谋划谋划,我信得过你们的眼光。”
朱敛只得接过了那块咫尺物素白玉牌,转身登山,好心提醒道:“接到了岑鸳机,少爷不用著急赶路,適宜踏秋,赏景缓行,莫要错过了沿途景色。就是……小心阮师傅误会了少爷。”
陈平安刚想要让朱敛陪在身边,一起去往龙泉郡城,佝僂老人如一缕青烟,转瞬间就已经消逝不见。
陈平安牵马下山,忧心忡忡。
隨后一人一骑,跋山涉水,只是比起当年跟隨姚老头风餐露宿,上山下水,顺利太多。除非是陈平安故意想要马背顛簸,拣选一些无主山脉的险峻小路,不然就是一路坦途。两种风景,各自得失,入眼的画面是好还是坏,就不好说了。
在一天黄昏中,陈平安牵马来到风凉山的半山腰,找到了那家餛飩铺子,见著了身材愈发高大的董水井。
董水井满脸笑意,也无太多热情寒暄,只说稍等,就去后厨亲手烧了一大碗餛飩,端来桌上,坐在一旁,看著陈平安在那边细嚼慢咽。
陈平安笑著感慨道:“如今就只能希冀著这餛飩味,不要再变了,不然庄稼地无人耕作,小镇的熟面孔越来越少,陌生的邻居越来越多,处处起高楼,说好也不好。”
董水井笑著不说话。
除了齐先生之外,李二,还有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少数几个早年真正“看得起”他董水井的人。
尤其难能可贵的,还在於陈平安当初与林守一相伴远游,而董水井主动选择放弃了去大隋书院求学的机会,照理说陈平安与林守一更加亲近,可是跟他董水井相处起来,还是两个字——真诚,既不故意拉拢关係,刻意热情,也从不为之疏远,看轻了他满身铜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