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先生的剑在何方
按照驪珠洞天的小镇习俗,初一这天,家家户户扫帚倒立,且不宜远行。
陈平安便让马篤宜指点曾掖的修行。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陈平安考虑之后,去年的年末时分,就將详细记载那桩鬼道修行秘法的纸张,交给了马篤宜,任由她瀏览,若是有疑惑不解处,可以询问曾掖。同样是修道之人,修行资质的差別,一眼可见,关於这桩秘术的修炼,马篤宜很快就后来者居上,不足月余光阴,就能够为曾掖指点迷津,破解癥结。
所幸曾掖对此习以为常,非但没有气馁、失落和嫉妒,修行反而愈发用心,愈发篤定要以勤补拙。这让陈平安有些欣慰。能够认命又不认命,这是修道之人极其可贵的性情,只要持之以恆,大器晚成就不是奢望。
今天陈平安在客栈寂寥无外人的院子里,晒著太阳,將那只遗落在泥泞雪地里的书箱打开,对一本本书进行记录,想著以后有机会的话,让曾掖交还给原先主人,书页上皆有“水流云在”与“嶙峋老叟”两印藏书私章,曾掖將来顺藤摸瓜,找到那家南徙逃难的书香门第,应该不难。
晌午时分,陈平安又收到了来自青峡岛的飞剑传讯,说是收到一把来自大驪龙泉披云山的飞剑,由於陈平安不在书简湖,只好暂时滯留在青峡岛剑房,刘志茂询问陈平安如何处置。陈平安回信,告知刘志茂目前一行三骑的停留地,並说劳烦刘岛主亲自跑一趟,带来传讯飞剑。
初一当晚,刘志茂就亲自赶来州城客栈,將那把来自大驪北岳正神的传讯飞剑,捎带给陈平安。
陈平安没有当著刘志茂的面,打开披云山飞剑。一位元婴地仙,尤其是刘志茂这种有望上五境的老元婴,术法神通层出不穷,双方只是逐利而聚的盟友,又不是朋友,关係没好到那个分上。
两人在客栈屋內相对而坐。
刘志茂开门见山道:“按照陈先生离开青峡岛之前的叮嘱,我已经悄悄撤去朱弦府红酥的禁制,但是没有主动將其送往宫柳岛,向刘老成示好。如今刘老成与陈先生亦是盟友,哪怕朋友的朋友,未必就是朋友,可咱们青峡岛与宫柳岛的关係,受惠於陈先生,已经有所缓和。谭元仪专程拜访过青峡岛,明显已经对陈先生愈发尊敬几分,所以我此次亲自跑腿一趟,除了给陈先生捎带大驪传讯飞剑,还有一份小礼物,就当是青峡岛送给陈先生的开春拜年礼,陈先生不要拒绝,这本就是青峡岛的多年规矩,正月里,岛屿供奉,人人有份。”
陈平安笑道:“青峡岛的大小、老旧规矩,我门儿清,所以哪怕刘岛主不给,我也会提醒刘岛主的。”
刘志茂掏出一串略显稀疏的核桃手串,像是年月已久,保管不善,已经遗落了小半数的核桃,只剩下八颗雕刻有雨师、雷神、电母等神祇模样的核桃,粒粒拇指大小,古意盎然,一位位远古神灵,栩栩如生。刘志茂微笑道:“只需摘下,投掷於地,就可以分別敕令风雨雷电火等。一粒核桃炸裂后的威势,相当於寻常金丹地仙的倾力一击。只是每颗核桃,用完即毁,故而算不得多好的法宝,但是陈先生如今形神有损,不宜经常出手与人廝杀,此物刚好合適。”
陈平安將其轻轻收入袖中,致谢道:“確实如此,刘岛主有心了。”
刘志茂微笑道:“最近发生了三件事,震动了朱荧王朝和所有藩属国,一件是那位潜伏在书简湖的九境剑修,被一位青衣女子与白衣少年,追逐千余里,最终联手將其击杀。青衣女子正是先前宫柳岛会盟期间,打毁芙蓉山祖师堂的无名修士,传闻她的身份,是大驪粘杆郎。至於那位横空出世的白衣少年,道法通天,一身法宝堪称琳琅满目,一路追逐,好似閒庭信步,九境剑修十分狼狈。”
说到这里,刘志茂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鼓鸣岛怎么说?”
刘志茂说道:“鼓鸣岛地仙夫妇得知消息后,当天就拜访了谭元仪,祈求庇护,算是彻底投靠了大驪。”
陈平安点头道:“算是个好消息。”
刘志茂继续道:“第二件事,则是大將军苏高山扬言今年正月元宵之前,就会攻破石毫国京城,不愿与石毫国韩氏一同陪葬者,家族当中有人出仕的门户,只要在正月里张贴了大驪袁、曹两尊门神掛像,就可以免去兵火殃及,若是大驪铁骑破城之时,尚未张贴门神的权贵门户,一律视为韩氏余孽。而破城之后,三天之內,市井坊间,换上大驪门神,一样可以免去所有袭扰,三日之后,尚无悬掛大驪门神的大小宅院,一律记录在册,以备秋后算帐。”
陈平安轻声道:“庙算在先,攻心为上。”
刘志茂眼神玩味,接著道:“至於第三件事,若是太平盛世,算是不小的动静,只是这会儿,就不怎么显眼了。石毫国最受皇帝宠溺的皇子韩靖信,暴毙於地方上的一处荒郊野外,尸首不全;皇室供奉曾先生不知所终;石毫国武道第一人胡邯,同样被割取头颅。据说横槊赋诗郎许茂以两颗头颅,作为投名状,於风雪夜献给大驪主將苏高山,被擢升为大驪王朝正四品官身的千武牛將军,可谓一步登天了。如今大驪军功的挣取,真不算容易。”
刘志茂拿出两只酒碗放在桌上,陈平安摘下养剑葫,笑了笑,刘志茂便识趣地收起其中一只,明知道对面这位帐房先生不会用別人的酒碗,可这么点酒桌规矩,还是得有。陈平安给刘志茂倒了一碗酒,自己则用养剑葫饮酒。
然后陈平安喝了口酒,缓缓道:“刘岛主不用怀疑了,人就是我杀的。至於那两颗头颅,是被许茂割走的。我不杀许茂,他帮我挡灾,各取所需。”
“果然如此。”刘志茂爽朗笑道,“石毫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够一头撞到陈先生的剑尖上,也该那韩靖信这辈子没当皇帝的命。不过说实话,几个皇子当中,韩靖信最被石毫国皇帝寄予厚望,个人城府也最深,原本机缘也是最好,只可惜这个小傢伙自己寻死,那就没办法了。”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有一事我始终想不明白,石毫国在內,朱荧王朝这么多个藩属国,为何个个选择与大驪铁骑死磕到底?在东宝瓶洲,作为大王朝的附庸藩属,本不该如此决绝才对,不至於庙堂之上,反对的声音这么小。从大隋藩属黄庭国起始,到观湖书院以北,整个东宝瓶洲北方版图……”陈平安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只有这里,不合常理。”
刘志茂犹豫片刻,抬起酒碗喝了口酒,缓缓道:“诸子百家,各有押注,东宝瓶洲虽然小,但是墨家主脉、阴阳家,还有以真武山为首的兵家,等等,他们都选择了大驪宋氏,那么作为东宝瓶洲中部最强大的朱荧王朝,拥有诸子百家当中的大脉以及旁支的支持,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就我所知,其中就有农家、药家、商家和纵横家等支脉。朱荧王朝剑修林立,可谓气运鼎盛,又与观湖书院亲近,大驪铁骑在这里受阻,並不奇怪。”
陈平安心中恍然,举起养剑葫,刘志茂抬起酒碗,各自饮酒。
刘志茂一袭素麻白衣,看似简朴,如生活苦寒的山林隱士,若是细看,又別有一番仙家气派。
陈平安突然感慨道:“不知不觉,差点忘了刘岛主是一位元婴修士。”
刘志茂悠悠慢饮,怡然自得,透过窗户,窗外的屋脊犹有积雪覆盖,微笑道:“不知不觉,也差点忘了陈先生出身泥瓶巷。”
陈平安驀然身体前倾,递过养剑葫,刘志茂愣了一下,以酒碗轻轻磕碰。
陈平安痛饮一口酒,神色认真道:“早先是我错了,你我確实能算半个知己,与是敌是友无关。”
刘志茂收回酒碗,没有急於喝下,凝视著这位青色棉袍的年轻人,只见他形神枯槁渐渐深,唯有一双曾经极其清澈明亮的眼眸,越来越幽幽,但不是那种浑浊不堪、一味城府深沉的暗流涌动。刘志茂一口饮尽碗中酒,起身道:“就不耽误陈先生的正事了,你我之间,朋友是莫要奢望了,只希望將来重逢,我们还能有个坐下喝酒的机会,喝完分离,閒聊几句,兴尽则散,仅此而已。”
陈平安摇摇头:“书简湖一別,刘岛主一旦躋身了上五境,別有天地,可就未必有此心境了。”
刘志茂笑道:“陈先生修心,一日千里,到时候也未必有今天的心境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知己也。”
刘志茂走后,马篤宜和曾掖战战兢兢过来落座。
刘志茂既无施展地仙神通,隔绝出小天地,陈平安与之言谈,也没有刻意藏掖。
所以马篤宜和曾掖还是依稀能够听到这边的谈笑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