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成摇头道:“那就老老实实憋著吧,我不乐意听。”
陈平安果真没有开口。
他本想骂刘老成一句,他娘的少在这里站著说话不腰疼。
小渡船上,两两无言。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刘老成突然睁眼,打趣道:“哟呵,心乱了?这可是稀罕事。陈平安,在想什么呢?”
天地茫茫。
一叶扁舟,两粒芥子。
陈平安停下划船,坐下身,竹篙横放渡船上,喝了口酒,沉默不言。
虽然他如今的心境无法练拳和练剑,但是这並不意味著他在破罐子破摔。
恰恰相反,陈平安第一次真正去深究拳意和剑术的根本,而不是莫问收穫的“勤勉”二字而已。
当时在云楼城外湖水上,身体魂魄已经几乎不堪重负的陈平安,虽然受限於体魄,出拳吃力,事后还有不少后遗症,但是能够一拳打死近身的兵家修士,从想要出拳,再到拳至敌人之身,拳意流泻,从未如此行云流水,从未如此自然而然。
那才是练拳之人与下棋之人双方都推崇的那种境界:身前无人。
陈平安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躋身这种境界,但是自认为已经一只脚、半只脚踏入其中,这绝对不是陈平安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
这让陈平安稍稍心安。
劳心劳力做事,总不能辛辛苦苦补一个错,不知不觉再犯一个错,否则在书简湖一切的切割与圈定,去看五六条线的来龙去脉,最后就成了个笑话。
陈平安休憩片刻,重新起身划船,缓缓道:“刘老成,虽然你的为人和处事,我半点不喜欢,可是你跟她的那个故事,我很……”
陈平安想了半天,还是没能想出合適的措辞,就乾脆伸出大拇指,说道:“可如果换成是我,与你一样的处境,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
说到这里,这个形神憔悴、两颊凹陷还在撑篙划船的年轻帐房先生,脸上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说:“既然遇上了那么好的姑娘,怎么捨得辜负呢?”
到了一处湖面,陈平安停下划船,放下竹篙,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份乾粮,以此果腹充飢。
刘老成突然笑问陈平安喜不喜欢钓鱼,说书简湖有三绝,都是朱荧王朝权贵宴会上的珍饈美食,其中就有冬天打鱼的一种渔获,越是大雪酷寒,这种名为冬鯽的鱼类,越是美味。刘老成指了指湖底,说这一带就有。不等刘老成多说什么,陈平安就已经取出紫竹岛那根一直没机会派上用场的鱼竿,拿出一小罐酒糟玉米。
刘老成亦是如此,动作嫻熟,不过饵料稍有不同,鱼竿是青翠欲滴、灵气流溢的特殊绿竹。
最后刘老成钓起三尾巴掌大小的冬鯽,陈平安收穫两尾,差不多同时收竿。双方此后又是各显神通,砧板,火炉,陶罐,木柴,油盐酱醋糖,等等,皆有。
一人在船头一人在船尾,各自煮鱼。
热气腾腾,两人盘腿而坐,一手持筷,一手持酒壶。
两人相视一笑,开始一边吃一边閒聊。
鉤心斗角,杀机四伏,暂且都付谈笑中。
谈笑之后,才刚刚收拾好火炉、陶罐,陈平安就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飞掠而出。陈平安当著刘老成的面,说道:“先去青峡岛告知刘志茂,就说宫柳岛刘老成跟我在一起,要他开启护山阵法,我会独自登岸。”
刘老成问道:“只是发號施令,不再编个藉口?不然刘志茂岂不是要疑神疑鬼?”
陈平安回答道:“说多了,他反而不敢开启阵法。”
刘老成点点头道:“单刀直入,要么嚇唬住对手,要么就撕破脸皮,就不能给他们任何迴旋余地,適合刘志茂这种人。”
陈平安眼睛一亮。
刘老成笑道:“怎么,我隨口一说,你就有所得?”
陈平安点头道:“我先前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应该这么做,但是不如刘岛主说得这般透彻,嗯,就像刘岛主在我面前摆了一把尺子。我以往对於人事,是追求不走极端,可刘岛主却教我对付刘志茂这类人则恰恰相反,要將他们不断往两端挤去。”
刘老成点点头,表示认可,只是同时说道:“与人言语七八分,不可全拋一片心。你我之间,还是敌人,什么时候可以掏心掏肺了?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陈平安撑著竹篙,说道:“两回事,若是一味想要你死我活,我就根本不用跑这趟宫柳岛。归根结底,还是希望双方皆大欢喜,刘岛主依旧得到那份大利益,我就是討个安心,不会跟刘岛主抢著捞钱。”
刘老成不置可否,慢慢喝酒。
陈平安微笑道:“我与人学下棋的时候,確实没有悟性,学什么都慢,一个已经被前人看死了的定式,我都能琢磨好久,也不得精髓,所以喜欢瞎想,就想著有没有一块棋盘,大家都可以贏,不是只有胜负,还可以让双方有少贏多贏之分。”
刘老成摇摇头:“別与我说下棋之事,头疼,从来不喜欢。棋术高低,跟做事好坏,有个屁的关係。”
陈平安正要说话,大概是还想要跟这位老修士掰扯掰扯,反正刘老成自己说过,人生得閒便是什么人间风月主人。这趟返回青峡岛之行,陈平安之所以坚持撑船缓缓归,本就是想要多了解刘老成的心性,虽然谋划成败在更大、更高处,可是……
刘老成抬起手制止道:“住嘴。別得寸进尺,当什么学塾先生,你撑死了就是个打算盘还不错的帐房先生。渡船就这么大,你这些个嘮叨,我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想要清净,就只能一巴掌將你打落湖水。就你现在这副体魄,已经经不起更多折腾了。如今是靠一座本命窍穴在死撑,这座府邸要是一碎,你的长生桥估计得再断一次。对了,之前是怎么断的长生桥?我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