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人皆是观海境的相逢初期,谱牒仙师出身的章靨,不但是刘志茂的朋友,更是为刘志茂出谋划策的幕后军师。可以说,青峡岛早期能够一次次安然渡过难关,除了刘志茂领著一帮聚拢在身边的从龙之臣,次次出手狠辣,对敌斩草除根,震慑群雄之外,章靨的谋断,至关重要。
刘志茂之所以对章靨一直礼遇有加,除了艰难岁月里这段殊为不易的香火情,再就是当刘志茂在修行路上,步步登高,远远將他甩在身后之后,许多自认为该说的话,章靨从不犹豫,硬生生从一个本该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开国功勋,变成了不知死活、惹人厌烦的庙堂諫臣。刘志茂数次確实大为恼火章靨的半点脸面不讲,可章靨依旧我行我素。刘志茂在躋身元婴之后,便对章靨越来越疏远,不过是让其掌管钓鱼、密库两房,有著京官的身份,却做著地方官的事。章靨的不討喜,显而易见,所以这些年不好说处境艰难,但是比起供奉俞檜这些风光无限的青峡岛后来人,章靨在青峡岛露面的机会,越来越少,许多庆功宴,倒也参加,但是从不开口说话,既不对截江真君阿諛奉承,也不会泼什么冷水。
脑海中走马观花,刘志茂一想到这些陈年旧事,竟是有些久违的唏嘘感触。
总算是来了。
章靨见著了刘志茂,依旧走得不急不缓。
不但如此,他手里竟然还捏了个结实雪球,由此可见,赶来的路上,章靨走得何等悠哉,去喊他的人又是如何心急如焚。
身边那个同样是龙门境修士的横波府大管家,这趟出门去找章靨,这一路催促章靨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確实糟心,可当他瞧见已经亲自站在门外等候的真君老爷后,心弦一震,立即有些后悔,所幸没有发牢骚,不然多半要栽跟头。
刘志茂对大管家挥挥手,示意不要靠近大堂,后者立即躬身离开。
章靨抱拳致礼,道:“见过岛主。”
刘志茂笑著抬手虚按两下,示意章靨不用如此见外。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章靨看著悬浮在那幅锦绣地衣上边的画卷,默不作声。
刘志茂开门见山道:“当年你和钓鱼房耗时八年,才帮我辛苦找到那位金丹女修的转世,当时劝我可以將其拘押在青峡岛上,但是绝不可以在她身上动手脚,將来一旦刘老成重返宫柳岛,最后撕破脸皮的时候,才道破此事,凭藉此举,说不定我刘志茂可以自救一命,我当时不信,你便与我爭执,我还说你是妇人之仁,对刘老成的心性揣摩,十分可笑。现在看来,你未必就对,但我肯定是错了。”
章靨面无表情道:“难得岛主肯认个错,不晓得明儿早上,太阳会不会从西边起来。”
刘志茂伸手点了点这个老犟头,气笑道:“就你这种臭脾气和这张臭嘴,换成別人,我早就宰了十次八次了。”
章靨“哦”了一声:“那我谢过岛主的不杀之恩。”
刘志茂正要说话,突然指了指画卷,说道:“看好了。”
画面上,顾璨跪在门外雪地里。
那个帐房先生推开门,在说完那句话后,抬起头,双手拎著炭笼,就这么仰头看著。
刘志茂脸色阴晴不定。
章靨说道:“我劝岛主还是撤了吧,不过我估摸著还是没个屁用。”
刘志茂先伸出一根手指,在画卷某处轻轻一点,然后一挥袖子,真的撤去了这幅画卷。
刘志茂说道:“这个陈平安,你觉得如何?”
章靨想了想:“很可怕,如果他是书简湖野修,应该就没岛主什么事了。”
刘志茂点头道:“一些个我与他之间的秘事,就不说与你听了,並非我信不过你,而是你不知道,可能更好。不过有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倒是可以当个乐子,说给你听听。”
章靨不再故意拿言语去刺刘志茂。毕竟,刘志茂所谓的小事,肯定不小。
刘志茂便详细说了与陈平安离开山门后的对话,以及是如何一起吃了春庭府那顿冬至饺子,然后分开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
刘志茂说道:“你说陈平安为何故意带上我,嚇唬那妇人,又白白送我一个天大的人情,瞒著妇人真相,由我刘志茂当一回好人?”
章靨思索片刻,一语中的:“不复杂,陈平安从搬出春庭府那一刻起,就在与顾璨娘亲划清界限,只是手法比较温和,双方都有台阶下,不至於闹得太僵。不过那会儿妇人多半只会如释重负,猜不到陈平安的用心。此后陈平安时不时去春庭府吃顿饭,安抚人心罢了,妇人便渐渐安心了,处於一种她认为最『舒適的心境——陈平安不会拐骗了顾璨,害得顾璨『误入歧途,去当什么找死的好人,而且陈平安还留在了青峡岛,怎么都算是一枚春庭府的护身符,就跟多了一尊看门的门神似的,她当然喜欢。在那之后,陈平安去春庭府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不露痕跡,因为这位帐房先生,確实很忙碌,於是妇人便更加开心了。直到今晚,陈平安拉上了岛主,一起坐在春庭府餐桌上吃著饺子,她才终於后知后觉,双方已是陌路人。”
章靨说完这些几乎就是真相的话后,问道:“我这种外人,不过是多留心了几眼陈平安,尚且看得穿,何况是岛主,为何要问?怎么,怕我坐了这么多年冷板凳,常年不用脑子,与春庭府这位喜好以誥命夫人自居的妇人一般无二,脑子生锈了?再说了,脑子再不够用,帮著岛主打理钓鱼、密库两房,还是勉强够的吧?难道是觉得我手里边握著密库房,不放心,怕我眼见著青峡岛要树倒猢猻散,捲起铺盖就一个脚底抹油,带著一大堆宝贝跑路?说吧,打算將密库房交给哪位心腹。岛主放心,我不会恋栈不去,不过若是人选不合適,我就最后一次泼泼岛主的冷水。”
刘志茂笑骂道:“少在这里瞎扯!”
章靨缓缓道:“那到底是图什么?不是我章靨看不起自己,如今的形势,我真帮不上大忙。如果是要我去当个死士,我不会答应,哪怕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好歹还有甲子光阴,都算是凡夫俗子的一辈子了。这么多年来,福,我享了,苦头,更没少吃,我不欠你和青峡岛半点。”
刘志茂没有回答章靨的问题,没来由感慨了一句:“你说如果书简湖都是陈平安这样的人,我们这帮老不死的傢伙,一边给人骂罄竹难书,一边又给人顶礼膜拜的大恶人,还怎么混?怎么能混得风生水起?”
章靨笑道:“岛主,这样的人,不多的。”
刘志茂转头望著这个魂魄腐朽飘零的龙门境老修士,看了很久。
章靨只是不说话。
刘志茂说道:“章靨,你找个良辰吉日,然后在今年年底,不要等到开春,就悄悄离开书简湖吧,走得远一点,隨便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稳稳过完最后的甲子光阴。”
章靨皱紧眉头,疑惑道:“形势已经恶劣到这分上了?”
刘志茂犹豫了一下,坦诚道:“目前来看,其实不算最坏,可是世事难料,大驪宋氏入主书简湖,是大势所趋,一旦哪天大驪脑子抽筋了,或是觉得给刘老成瓜分太多,想要在我身上找补回来,青峡岛就会被秋后算帐,到时候大驪隨便找个由头,宰了我,既能够让书简湖大快人心,还能得了十几座大岛屿的家当,换成我是大驪管事的,铁定做啊,指不定这会儿就开始磨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