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眼珠子悄然转动。
崔瀺背对著崔东山:“我劝你拿出一点骨气来,別想著趁我不在,捣鼓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如果你这么做,我会对你很失望的。”
坐在地上的崔东山,轻轻挥动一只袖子,就像是在“扫地”。
崔瀺说道:“趁我还没离开,有什么问题,赶紧问。”
崔东山倒也不客气,立即问道:“真由著刘老成出手,打死顾璨?你不管管?”
崔瀺摇头道:“反正跟死局关係不大,我又不是陈平安,在意一个毛头小子的死活做什么?打死了顾璨,刘老成还不是得跟我们大驪做买卖,无非是从刘志茂换成了刘老成而已,你看看,连姓氏都一样。其实这样更好,刘志茂自身无法服眾,书简湖野修那一套行事风格,跟腐朽王朝官场上的阳奉阴违,没什么不同。还不如换成刘老成,此人更知道大势,以后与我们大驪合作,会很爽利,不至於像刘志茂那般极有可能深陷泥潭,得了好处,做起事情来,有心无力,容易当缩头乌龟,说不定还给了他趁机坐地起价的机会。所以哪怕刘老成当上江湖君主之后,待价而沽,要价更高,前期大驪难免会割肉更多,可长远来看,大驪还是可以赚回来的。”
崔东山赶紧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齐静春真阴魂不散了,你这一走,他来了,咋办?”
崔瀺回答道:“我自然留了后手在书简湖暗处,就像在驪珠洞天,道家留了个陆掌教在那边。我不是你,我说了的事情,我就做得到。別猜了,你一旦逾越雷池,不守规矩,我也有其他后手,可以针对你。”
崔东山默不作声,这次是真挥动两只袖子扫地了。
崔瀺感慨道:“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老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搬动粮食,是在偷东西。”
他转过头,笑问道:“那我们人呢?证道长生不朽?如果更高处有不可知的存在,它正在看我们,我们人又是在做什么?”
崔东山嘀咕道:“早就想明白的事情,问我做什么。不就因为得想明白,我们才选择做那件事情嘛。所以,藕花福地画卷四人当中,最有意思的那个朱敛,才会隔岸观火,得出正確结论,说你我是那察见渊鱼者不祥。”
崔瀺笑了:“我是怕你成为下一个顾璨,忘性大。”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崔瀺微笑道:“我与齐静春,驪珠洞天,书简湖,两次都是君子之爭。”
崔东山脸色古怪。
崔瀺说道:“你会怀疑,就意味著我此次,也曾经有所自我怀疑。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是君子之爭。”
崔东山再问:“齐静春可以眼睁睁看著赵繇转投其他文脉,毕竟是在儒家之內。齐静春也可以留下三本书给宋集薪,为宋集薪阐述法家精义,毕竟儒法之爭,並不过火。可如果齐静春把陈平安推到佛门里头去,陈平安再不回头,这算怎么回事?哪怕齐静春当初坐镇驪珠洞天,对佛法多有深思,可我不觉得他真是逃禪了,这一点,我深信不疑。那么,陈平安之於齐静春,到底是小师弟,李宝瓶、赵繇、宋集薪三人的传道人、护道人,还是齐静春真正的香火传承之人?!又或者,乾脆什么都不是?”
崔瀺笑呵呵道:“不知道。”
崔东山喃喃道:“就知道。”
崔瀺如同长辈指点晚辈,对崔东山说道:“小兔崽子,以后別再对人说『我认输。人的那一口精气神,下坠容易提起难。下棋之人,心里认输,投子棋盘就行了,有谁会开口说『我认输的?”
崔东山意兴阑珊:“少对我指手画脚,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崔瀺並未收起地上那幅画卷,自然是留给了崔东山,最后笑道:“你这会儿应该感慨一句,我家先生,忧患实多。”
崔东山没有反驳,反而附和道:“远看青山多嫵媚,身在山中路难行,路上更有山中贼。”
崔瀺一步跨出,如过门扉,一闪而逝。
在確定崔瀺真正离开后,崔东山双手一抬,捲起袖子,身前多出一副棋盘和两罐彩云子。
他正襟危坐,神色肃穆,郑重其事,下起了五子棋。
陈平安约莫是在秋分时节,从大驪匆匆忙忙动身赶来书简湖的。
到了书简湖辖境,乘坐马车到了湖边那座池水城,一路上所见风景,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在那之后,见到了顾璨,在青峡岛见过了秋高气爽的江湖画面,此后露气开始逐渐重而凝稠,书简湖天寒夜长,风烟萧索,水雾瀰漫,陈平安去了趟云楼城,藉助那对父女,再去了趟石毫国边境关隘,看了那一条线,也看到了一番另外的风景,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回到青峡岛后,悄然入冬,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化为蜃。
四处游歷诸多岛屿的时候,由於详细了解了书简湖的歷史变迁与风土人情,陈平安还真专程拿出小半天工夫,守在锦雉岛,去欣赏“野鸡入湖化蜃”的画面,只是这种景象极难遇见,只能碰运气,就像当年遭遇过山鯽,只能苦等久候,才有机会找出那条金色过山鯽。但是陈平安没办法耗费太多光阴去碰运气,只得悻悻然离开,有些遗憾。
人总不能活活憋死自己,总得苦中作乐,找些法子排忧解愁。希冀著能够亲眼目睹雉入水的场景,是如此;在青峡岛朱弦府,与门房红酥询问她的那些故事,也是如此。
到了青峡岛后,陈平安几乎很少喝酒,多是偶尔喝上一两口,用来提神醒脑。
旧岁近暮,寒风绕枯枝,飞鸟疾厉。
就在陈平安误以为会一直这样缓缓前行,宫柳岛那边继续吵吵闹闹,他这边则安安静静,埋头做著事情,可能哪天抬头望去,视野所及,就是那柳色早黄浅,水文新绿微了。
突然有一天,宫柳岛那边不吵了,顾璨带著小泥鰍返回山门口,找到了正在精研魏檗所传一桩秘术的陈平安,说是定下来了,反对势力中,嗓门最大的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岛屿的岛主,先前嚷嚷著要与青峡岛双方各自派遣三人或是五人,谁贏谁来推荐人选担任江湖君主,但是就在青峡岛打算答应下来的时候,青冢岛老岛主和天姥岛的一个首席供奉,两个最有希望打擂台的强大地仙,竟然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就同时销声匿跡,彻底没了人影。形势急转直下,粒粟岛岛主强撑大局,单独一人在宫柳岛亲自找到刘志茂,一番密谈之后,应该是谈拢了条件。刘志茂就这么登上了江湖君主的宝座,简直就是不费吹灰之力。要知道连同弟子田湖君在內,十余座藩属岛屿的大佬修士,都做好了血战一番的准备,在註定会无比残酷血腥的战事之中,谁死都有可能,不过刘志茂和顾璨肯定不在此列,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也无太多怨言,怨气倒是未必没有,可大势如此,由不得人。估计那个截江真君睡觉都能笑出声来。
陈平安听到这个消息后,並没有轻鬆起来。
有些事情猜得出来,比如粒粟岛极有可能就是大驪宋氏的棋子,青冢、天姥两岛的重创,是国师崔瀺的秘密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