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是我稍稍小覷了顾璨的定力,他没有莽撞出手,在那晚直接驱使那条泥鰍挑衅阮秀。至於阮秀对陈平安的好感,以及刘老成这个宫柳岛主人的野心,两者都比我想像中要更大一些,这些都是不小的变数。”
“按照当年那场骑龙巷风波的推衍结果,大致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阮秀是老神君极为重视的一个存在,甚至要比李柳、范峻茂还要关键,她极有可能,是当初神道大灵当中的那一位,故而看得见一个人身上的因果报应。有她在,陈平安等於事先知道了科举题目,第四难,难在无数难,差不多可以减去半数难。但是我依旧让那个找了诸多藉口、耗在绿桐城不肯挪步的阮秀,名正言顺地留在书简湖,让你输得口服心服。”
说到这里,崔瀺笑著望向崔东山。
刘老成既然秘密进入了书简湖地界,却依旧没有通过任何渠道,跟大驪谍报通气,这说明刘老成这个上五境野修,在攀上了玉圭宗老宗主荀渊的关係后,已经打算破釜沉舟,选择赌上书简湖的所有家当,作为玉圭宗將下宗山门建立在书简湖的投名状。一般而言,即便坐视青峡岛刘志茂一统书简湖,只要玉圭宗將下宗山门选址於此,身为宫柳岛主人,加上还有许多藏在水面下的老关係,刘老成都不亏,犹有小赚,无非是大头给刘志茂和幕后的大驪宋氏捞到手而已。山泽野修出身,胜负在五五之分的大好赌局,谁不赌?更別提刘老成这种宝瓶洲山泽野修第一人。刘志茂即便羽翼已丰,可是面对在书简湖根深蒂固的刘老成,一旦后者搅局,他未必愿意玉石俱焚。
这就是大势。刘老成身上有。
一个人身上,独占一份风云大势。何其之难。
刘志茂还差得远,半数功劳靠著徒弟顾璨和一条畜生,好似妇人持家点点滴滴攒下来的那点气势,能跟刘老成这种单枪匹马、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老不死的比?修为,心性,手腕,都不在一个层面上。再给刘志茂一两百年光阴经营地盘,积攒人脉,然后必须躋身上五境,还差不多。反观刘老成,毕竟是崔瀺自己都很欣赏的一方豪杰。
崔东山倒立行走,隨口道:“阮秀留在书简湖,你一样可以顺势而为。一两颗关键棋子的自我生发,导致的变数,根本无碍大局,同样可以扭转到你想要的大势中去。”
崔东山倒转身形,重新站定,满脸无所谓道:“找个由头给姓宋的,让他们赶紧离开绿桐城便是。”
崔瀺笑问道:“这是为何?明摆著是你小赚的,这都不要?”
崔东山使劲揉著脸颊:“我当然是要豪赌一场!输了,大不了倾家荡產;贏了,我也会离开山崖书院,为你谋划宝瓶洲以南的大势。”
这下子崔瀺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不得不问道:“这又是为何?”
崔东山耍无赖道:“我喜欢!就喜欢看到你算来算去,结果发现自己算了个屁的样子。”
崔瀺哈哈大笑:“那你要失望了。”
崔东山打了一通王八拳,轮到他问了一句:“为何?”
崔瀺笑眯眯道:“你可以猜猜看。”
崔东山突然问道:“如果刘老成出手打死了顾璨,这个局,岂不是虎头蛇尾?”
崔瀺反问道:“真正需要著急的人,是我吗?不是你才对吗?”
崔东山嘿嘿一笑。
崔瀺微微一笑:“那我可要说一句大煞风景的言语了。若是陈平安开始坦然面对那些茫茫多的冤死之鬼,肯定会有各种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哪怕只有一个阴物,或是一个阴物的在世亲人,对陈平安当面质问一句:『道歉?不需要。补偿?也不需要。就是想以命换命,做得到吗?那个时候,陈平安当如何自处?此处心坎,又该如何过?这还只是无数难之一。”
崔东山蹦蹦跳跳,双手捂住耳朵:“不听不听,老王八念经真难听。”
朱弦府门房那边。
这一天陈平安坐在门槛上,那个名叫红酥的女子,不知为何,不再靠每天汲取一枚雪花钱的灵气来维持容貌,於是她很快就恢復到了陈平安初次见她时的老嫗面容。
然后在这一天,陈平安突然掏出纸笔,笑著说是要与她问些陈年往事,不知道合不合適,没有別的意思,让她切莫误会。
在回答问题之前,红酥站在阴暗屋子的房门口,笑问道:“陈先生,你真是一个诸子百家当中的小说家吗?”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但是我有一个朋友,喜欢写山水游记,写得很好。我希望有些见闻,能够將来跟这个朋友重逢的时候,说给他听听,或是记下一些,直接拿给他看看。”
红酥提著裙摆,快步走到陈平安身边,问道:“能坐吗?”
陈平安无奈道:“这儿是你家唉。”
红酥笑著坐下,离著陈平安还是有段距离。
她有些难为情道:“陈先生,事先说好,我可没什么太多的故事可以说,陈先生听完之后估摸著会失望的。还有还有,我的名字,真的能够出现在一本书上吗?”
陈平安微笑道:“当然可以啊,只要你不介意。而且等下聊完之后,你一定要记得提醒我,哪些故事可以写,哪些不可以写,哪些人和事,是多写还是少写,到时候我都会一一叮嘱那个朋友的。”
红酥双手攥紧放在膝盖上,神采奕奕。
陈平安满脸笑意,看著她,眼神温柔且清澈,就像看到了一个好姑娘。
红酥赶紧站起身,欢快俏皮地施了一个万福,这才坐下,笑顏如花。
她將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竟然想起了许多她自己都误以为早已忘记的人和事。
陈平安便一一记下。
偶尔说累了,红酥便会直直地看著那个脸色微白的帐房先生低头认真写字,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最后陈平安收起了纸笔,抱拳感谢。
红酥捂嘴娇笑不已,然后小声提醒道:“陈先生,记得与你朋友说一声,一定要版刻出书啊,实在不行,我可以拿出几枚雪花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