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真要之后的百年千年,还要活在父亲的阴影下?隨时隨刻提心弔胆,害怕父亲哪天饿了,或是与人廝杀,重伤了需要食补,就拿他们两个子女填肚子?
当年自己与那可怜的弟弟陪同父亲,见到了大驪国师崔瀺,但那次经歷就不算好。绣虎凭藉一方古砚台,硬生生以上古神通打去父亲三百年道行,事后父亲迁怒於她和弟弟,打得他们无比悽惨。不过结果还不错,父亲总算离开了黄庭国,她与弟弟再不必心头如压大山,毕竟数千年悠悠岁月里,被这个性情暴戾的父亲吃掉的子孙不计其数。况且紫阳府和寒食江也各自成了大驪朝廷认可的藩屏之地,卓然独立於黄庭国之外。
吴懿当然只是一个化名,她身为紫阳府的老祖宗,真身更是古蜀之蛟后裔,如果不是父亲寄来的那封家书,哪怕是有远游境武夫担任扈从的陈平安,她一样懒得搭理,无非是独木桥和阳关道,各走各的,她何至於如此殷勤,亲自赶去迎接,还得拗著性子对一个年轻人挤出笑脸来?
吴懿带著陈平安他们缓缓行走在河边大路上,大路平整异常,以大块大块的青色条石铺就,倒映其中,容貌清晰。
手持行山杖的裴钱就一直盯著亮如镜面的青石地板,看著里边那个黑炭丫头,齜牙咧嘴,自得其乐。
吴懿先前在楼船上並没有怎么跟陈平安閒聊,所以趁著这个机会,为陈平安大致介绍了紫阳府的歷史渊源。
陈平安应对得只能说勉强不失礼,在这类事情上,別说是风雷园刘灞桥,就是李槐,都比他强。
大概是因为开闢出一座水府、炼化有水字印的缘故,踩在上边,陈平安能够察觉到有丝丝缕缕的水运精华蕴藏在脚下的青色巨石当中。
陈平安环顾四周,心中瞭然。世间蛟龙之属,必然近水修行,就算是大道根本看似更加近山的蛟龙后裔,只要结了金丹,依旧需要乖乖离开山头,走江化蛟、走瀆化龙,一样离不开个“水”字。
想必整座紫阳府歷代修士,打破脑袋都猜不出为何这位开山鼻祖,要选择此地建造府邸开枝散叶。
紫阳府位居黄庭国头等仙家之列,却不似寻常仙家洞府建造在山巔,而是放在了一条视野开阔的秀美河水之畔。由山林溪涧匯聚而成的河水名为铁券河,是黄庭国第三大江白鵠江的上游,算是浩浩荡荡白鵠江的源头之水,而白鵠江仅次於寒食江和御江,故而有黄庭国正统江水正神获得敕封,得以塑金身、建祠庙,帮助黄庭国洪氏歷代皇帝坐镇八百里水运。
要知道,浩然天下诸国,分封山水神祇一事,是关係到山河社稷的重中之重,也能够决定一个皇帝龙椅坐得稳不稳,因为名额有限,其中五岳神祇,属於先到先得,往往交由开国皇帝抉择,一般说来后世帝王君主,不会轻易更换,因为牵扯太广,极为伤筋动骨。所有隶属於江河正神的江神、河神以及河伯、河婆,与五岳之下的大小山神、末流土地公婆,一样由不得坐龙椅的歷代皇帝肆意挥霍,再昏庸无道的君主,都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儿戏,再小人盈朝的庙堂,也不敢由著皇帝陛下乱来。
每当国库丰盈,能够换成足够的神仙钱时,通过某座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许可,由君子现身,口含天宪,亲临那处山水,为一国“指点江山”,那么这个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为自家山河,多造就出一位正统神祇,反哺国运、稳固气运。这就叫太平盛世之气象,必定会被文武百官恭贺,举国同庆,皇帝往往会龙顏大悦,大赦牢狱,因为这註定会在史书上被誉为中兴之主、英明之君。只是这种山下的风光行径,一贯被山上修士讥笑为“百姓棺材添一层,皇帝龙椅加木头”,嗤之以鼻。
至於为何各国境內,经常会是淫祠林立、屡禁不绝的处境,真是朝廷孱弱,无力根除?其实很大程度上,其中许多朝廷默认的淫祠,是得不到儒家书院承认,无法请出一位君子开金口,各国朝廷对於这类香火鼎盛的淫祠,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些朝廷,还会背著书院源源不断暗中资助淫祠神仙钱,偷偷怂恿地方上的文人骚客,带头去烧香,以便当地百姓跟风而至,蜂拥相隨。
铁券河亦有一个正统河神,正是先前那个来去匆匆的卑微老者。数百年来这个金身供奉在积香庙的河神,一直是紫阳府的牵线傀儡,紫阳府下五境修士的歷练之一,往往都是这个被同僚笑话为“死道友不死贫道,贫道帮你捡腰包”的铁券河神,派遣河水精怪去送死。那些可怜嘍囉,几乎等於伸长了脖子给那些练气士雏儿砍杀而已,运气好的,才能逃过一劫。一来二去,铁券河自然孕育而出的精怪,便不够砍了,就得这个河神自己掏钱增加水运精华,碰上收成不好的年份,还得携带礼物登门拜访,求著紫阳府的神仙老爷们,往河里砸下些神仙钱,增补水运灵气,加速水鬼、精怪的生长,免得耽搁了紫阳府內门弟子的歷练。听上去很跌价,差不多可以被说成是苟延残喘,实则不知道多少黄庭国江河神祇,对此艷羡不已。
道理很简单,铁券河不过是河神,其金身牢固程度,不逊色於白鵠江这黄庭国第三大江水正神。靠什么?自然是靠著每年从紫阳府牙齿缝里抠出来的那点残羹冷炙,年復一年的积攒,加上藉助於金身所在积香庙的香火薰陶。
紫阳府修士,歷来不喜外人打搅修道,许多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贵,只能在距离紫阳府两百里外的积香庙停步。停步之后,自然要烧香敬神,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需要铁券河神帮忙跟紫阳府通气。因为紫阳府生財有道,从三境修士,一直到龙门境修士,每次被邀请出门“游歷”,都会有个大致价位,但是紫阳府修士一向眼高於顶,寻常的世俗权贵便是有钱,这些神仙也未必肯见,这就需要与紫阳府关係熟稔的铁券河积香庙,帮著牵线搭桥。在此期间,铁券河神绝对不敢从中渔利,一枚铜钱都不会赚。只是每次外边的將相公卿和达官显贵,给钱去供奉孝敬紫阳府神仙,后者出山摆平,事成之后,一笔与紫阳府无关的香火钱,自然而然就送到了积香庙。
临近紫阳府府邸,府门外是一座白玉广场,已经浩浩荡荡站满了恭候老祖归来的紫阳府眾人。紫阳府分內门、外门,內门修士是开山老祖吴懿这一脉嫡传弟子,以及歷代紫阳府府主与他们的门生弟子,加上各个高寿的龙门境老供奉,以及执掌各事的观海境实权修士。外门则相对驳杂,除了资质一般的练气士,还有投靠紫阳府的山泽野修、纯粹武夫,以及世世代代为紫阳府效命的奴婢杂役等,泥沙俱下的外门,人数自然要远远多於潜心修道的练气士。
將近千人在广场上,所有人按照各自身份地位站立,位置不可有丝毫差错。
大概是免得陈平安误以为自己在给他们下马威,吴懿微笑解释道:“我已经在紫阳府百余年没露面了,早年对外宣称是拣选了一块洞天福地闭关修行。实在是厌烦那些避之不及的人情往来,乾脆就躲起来不见任何人。”
当吴懿从青石道路步入白玉广场边缘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跪地磕头,异口同声高呼“恭贺老祖出关”。
落在裴钱耳朵里,就跟打雷似的。这么个阵仗,这么大排场,看得裴钱两眼放光。
吴懿一抬手,看得裴钱嘖嘖称奇,明明是低头跪在地上的那千余人,这会儿就跟脑袋上长眼睛一般,哗啦啦站起身。
吴懿径直前行,陈平安故意落后一个身形,以免分摊了紫阳府老祖宗的风采,不承想吴懿也跟著停步,以心湖涟漪告知陈平安,言语中带著一丝真诚笑意:“陈公子不必如此客气,你是紫阳府百年难遇的贵客,我这块小地盘,位於乡野之地,远离圣贤,可该有的待客之道,还是要有的,所以陈公子只管与我並肩同行。”
吴懿生性倨傲,是黄庭国以桀驁不驯著称的地仙,原本去见陈平安就是捏著鼻子行事,既然陈平安言语举止处处得体,並未因为仗著与父亲、绣虎和魏檗相熟,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也就让吴懿心里舒服不少,才有这番心湖言语。
陈平安笑著摇头道:“吴真君是百年来首次返回仙府,若是平时,我也就斗胆跟著並肩而行了,今天万万不可,还望吴真君先行一步,我们紧跟便是。”
吴懿笑了笑,不再坚持,独自先行。倒是个知晓分寸的年轻人,不过就是过於刻板迂腐了些,跟个学塾夫子差不多,不反感,却也不討她的喜。
隨著吴懿前行,广场上的人海立即分出一条道路来。
只有陆陆续续五六人,有资格来到吴懿身后,在紫阳府地位越尊崇,位置就越靠前,比如来到陈平安右手边的中年修士,便是现任紫阳府府主,是个金丹境地仙,而与裴钱、朱敛和石柔差不多身位的两个修士,是比紫阳府府主辈分更高的龙门境老修士,一个掌管赏罚,一个管钱,所以紫阳府府主从来都是虚设,並无实权,无非是个跟黄庭国朝廷与其他山头洞府打交道的门面人物。不过歷代紫阳府府主,总计七人,只有一人是靠资质天赋自己躋身的陆地神仙,其余六人,像当下这人,都是靠著紫阳府的神仙钱,硬堆出来的境界,真实战力,要远远逊色於大宗门里边的金丹境地仙,尤其是杀出一条血路的野修地仙。
紫阳府的实际情况,当然不止如此。还有几个前任府主,或是吴懿早年收取的弟子,后世的紫阳府师祖,正在闭关;也有一些迟暮修士,大道无望,一颗金丹,已经被光阴流水冲刷得腐朽不堪,只能靠著躲在紫阳府灵气充沛的几座府邸,如病榻俗子以人参吊命,隱世不出。
紫阳府所有人都在揣测那个背竹箱年轻人的身份。难道是洞灵老祖在外边新收的弟子?那么会不会是下一任府主人选?
吴懿带著陈平安步入紫阳府,直接去了居中的那座紫气宫,交代府主晚上要大摆宴席,为贵客接风洗尘。
进了紫气宫,吴懿便让所有人先去剑叱堂候著,她说要亲自为陈公子安排下榻处所。
贵客?一行人面面相覷。难道是大驪那边某位元婴境地仙的嫡传弟子,或是大驪袁曹之流的上柱国豪阀子弟?
吴懿果然亲自將陈平安他们安顿下来后,这才去了紫阳府大佬齐聚的剑叱堂。她坐在一张紫檀打造而成的主位龙椅上,开始让在座各位稟报事务,例如紫阳府这百年间的神仙钱收支,门中一些俊彦弟子的修行进展,府上一些老人的状况,基本上她都只是在听,不予点评,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消失百年,当个甩手掌柜,更不会明明在世,依旧挑选一个个傀儡府主。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祖宗不爱听这些琐事,大家一本正经的匯报,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吴懿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聊神態,身体歪斜,单手托腮帮子,偶尔点点头。
大体上,紫阳府可以用“蒸蒸日上”四个字来形容。这就差不多了。吴懿懒得去计较那些修行之外的蝇营狗苟。
之所以建造紫阳府,成为开山鼻祖,当年还是她临时起意,实在太过无聊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