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失去了所有权势的大驪妇人,微笑道:“和儿,別这么小覷你皇叔。人家心大著呢,瞧不上一张龙椅。”
宋和不太相信。
瞧不瞧得上是一回事,世俗王朝,谁还会嫌弃龙椅硌屁股?
妇人安慰道:“大驪朝野,民心可用。”
宋和转过头:“民心?娘亲,你不是一直说那些都是愚昧无知的螻蚁吗?”
妇人掩嘴娇笑:“这种话,我们母子谈心无妨,可是在別的场合,切记,知道了就知道了,却不可说破。以后等你当了君临一洲的九五至尊,也要学会装傻。跟你那个英明神武的皇叔是如此,跟满朝文武也是如此。”
宋和问道:“那么跟山上人呢?”
妇人竟是有些犹豫。
宋和说道:“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父皇为何一直要跟那些神仙较劲,换成我是练气士,尤其是境界高了,谁乐意被一个人间君主束手束脚?如果以后我真当了皇帝,改变既定国策,你说会不会有更多的仙家势力向我投诚,一个个围绕在我那张龙椅四周?说不定我就可以凭藉这个,逐渐制衡国师与皇叔?”
身材矮小却极其玲瓏动人的宫装妇人,嘆了口气:“和儿,这种傻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最好想也不要想。”
宋和哦了一声:“行吧,听娘亲的便是。”
妇人嫣然一笑。
这一点和儿最討喜,乖巧听话,故而母子事事同心。
至於另外那个,她刻意不让自己去多想。
龙泉剑宗。
阮秀站在自己院子里,吃著从骑龙巷买来的糕点。
院子里边,鸡崽儿长成了老母鸡,又孵出一窝鸡崽儿,老母鸡和鸡崽儿越来越多。
那条成精开窍的土狗,有了占山为王的跡象,在西边大山里四处撒野,所幸曾经吃过苦头,不敢太过放肆,在市井间见著了人,它就乖乖地夹著尾巴。
阮秀吃完糕点,收起绣帕,拍拍手,一掠而起。她来到那座不知何人刻出“天开神秀”四个大字的峭壁,从峭壁之巔,向下行走而去。走到峭壁底下,又原路返回。
这一天陈平安带著李宝瓶和裴钱去大隋京城游逛。
崔东山站在自己书房內,瞥了眼那些隨便堆放的仙家捲轴,又看了看那几本陈平安从藏书楼借来的书籍。
书桌上还有陈平安的刻刀和几片竹简,是为了方便摘抄那些书上的文字,都没有收起来。
崔东山有些开心。李宝瓶、裴钱和李槐將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陈平安何尝不是有这么个跡象?
但是今天,崔东山还是有些心情不那么畅快,无缘无故的,更让他无奈。
能做的,他明里暗里都做了,可好像还是很难。他便离开书房,来到绿竹廊道那边盘腿而坐,手心抵住地板,微微一笑:“小傢伙,出来吧。”
隨著崔东山猛然一抬袖子,一个小傢伙被拽了出来,晕头晕脑,摇摇晃晃。
莲花小人儿发现是崔东山后,便想要逃回地下。结果发现不管他怎么蹦跳,都没办法做到,就想要跑出廊道,去院子那边试试看。只是他好似一头撞在墙壁上,跌迴廊道。
崔东山哈哈大笑:“小笨蛋。”
莲花小人儿坐在地上,耷拉著脑袋。
崔东山看著他,便想起了自己。
当年求学,陪著个尚未发跡的穷酸老秀才住在那贫穷陋巷,当年的自己虽说算不得什么高人,可其实也已经是个练气士,如果不是老秀才一开始就订立了那么多烦琐规矩,他们师徒二人,何至於混得那么惨?连饭都吃不饱?然后终於有一天,他想要去挣点钱回来,至於会不会被老秀才按照约定逐出师门,顾不上了,活人不能给尿憋死!只是当他拿著一大袋子银子回来后,老秀才面无表情,就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从此之后,不再是师徒。”第二句话是:“希望这些银子从哪里来,就送回哪里去,因为这些银子,是你这弟子的不义之財。在那之后,你崔瀺爱坑蒙拐骗还是打家劫舍,我老秀才连开山大弟子都教不好,也就管不著了,没这么大本事。”那个时候,年轻崔瀺,就像现在这个莲花小人儿一样,闷著,低头不说话。可能心態大不一样,但是可怜模样,如出一辙。
崔东山记得那个年轻崔瀺,没有哭闹,没有求著老秀才不要赶他离开师门,也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银子我可以还回去,但是希望留下一两枚银锭,本来就欠著一笔半年的求学钱,就当是两清了。”第二句话是:“拿著这点银子,去买几支好些的毛笔,一桿杆光禿禿还捨不得丟的笔桿子,就算肚子里有点学问,你又怎么写出文章?”
那天老秀才让年轻崔瀺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边等著。
老秀才走出屋子,在陋巷里偷偷唉声嘆气一番之后,最后覥著脸跟一个街坊邻居借了些钱,本就看不惯他穷酸样的泼妇,將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大箩筐的混帐话。老秀才也不还嘴,只是赔著笑。老秀才花光了所有钱,去买了半只油纸包裹的烧鸡,大摇大摆回到屋子,再也不提赶崔瀺离开的言语,只是招呼崔瀺坐下吃烧鸡。
两人在那张破烂桌子上相对而坐,年轻崔瀺吃了一会儿,问老秀才为何不吃。
老秀才说:“最近牙疼,吃不了油腻的。”
年轻崔瀺继续低头吃,问那个老秀才:“借了钱,买毛笔了吗?”
老秀才拍了拍肚子,说:“都在这儿呢,跑不掉,晚些写又有什么关係,还可以一口气写更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