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煊一有閒暇,就会背著书箱,独自去龙泉郡的西边大山游歷,或是去小镇那边走街串巷,要不然就是去北方那座新建郡城逛盪,还会专程稍稍绕路,去北边一座拥有山神庙的山上吃一碗餛飩。店主姓董,是个高个子年轻人,待人和气,一来二去,高煊与他成了朋友,若是董水井不忙,还会亲自下厨烧两个家常小菜,两人喝点小酒儿。
高煊偶尔会去一栋已经无人居住的宅子,据说家主是一个名叫李二的男人。宅子如今给他媳妇的娘家人霸占了,正想著怎么卖出一个高价,只不过好像在县衙户房那边碰了壁,毕竟没有地契。
高煊的书箱里边,有一只龙王篓,他每天都会按照高氏老祖传授的秘术,將一枚枚小暑钱小炼灌注其中,使得里边灵气浓稠如水。
竹编小鱼篓內,有条缓缓游弋的金色鲤鱼。
那是高煊第一次见到李二,当然还有陈平安时买到的。
其实高煊来这里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说不定某天就需要將龙王篓和金色鲤鱼,交给大驪王朝的某个权势人物,作为自己在林鹿书院安稳求学的代价。但是至今袁县令和吴郡守都没有来见过他。
这天,正蹲在溪涧旁洗脸,高煊突然转头望去,看到一个身穿雪白长袍、耳边垂掛有一只金色耳环的俊美男子。
高煊赶紧站起身,作揖行礼道:“高煊拜见北岳正神。”
大驪北岳正神魏檗笑道:“不用这么客气,见你逛了很多地方,总这么背著龙王篓也不是个事儿,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打开龙王篓,將那条金色鲤鱼放入溪水,养在这活水之中。以灵气作水,那是死养,久而久之,会丧失灵性的,短时间內境界会攀升很快,可是会被堵死在元婴境瓶颈上,虽说放它入水,每天汲取的灵气会逊色许多,修为进展相对缓慢,可从长远来看,则是利大於弊。”
魏檗指了指远方:“从这里到龙鬚河,再到铁符江,它可以自由游动,我会跟两位河婆、江神打声招呼,不会拘束它的修行。”
高煊其实有些犹豫。他与这位大驪山岳正神,从未打过交道,哪里放心?
鱼篓內那条金色鲤鱼,是被老祖宗誉为將来有望跳过中土神洲那座龙门、化作一条真龙的存在。
大道之上,人心幽微,种种算计,层出不穷。被人强取豪夺这桩天大机缘,高煊既然已经寄人篱下,那就得认,认的是大势,自己的道心反而会愈加坚定,逆境奋发,最能砥礪心性。可若是被人算计,失去已经属於自己的手上福缘,那折损的不只是一条金色鲤鱼,更会让高煊的大道出现紕漏和缺口。
魏檗微笑道:“没关係,等你哪天想通了,再放养它不迟。”
魏檗就要转身离去,高氏老祖突然从披云山一掠而来,出现在高煊身旁,对高煊说道:“就听魏先生的,有百利而无一害。”
高煊见自家老祖宗现身,也就不再犹豫,打开竹箱,取出龙王篓,將那条金色鲤鱼放入溪涧之中。金鲤一个欢快摆尾,往下游一闪而去。
高煊蹲在水边,手持空荡荡的鱼篓,喃喃道:“久在樊笼里,復得返自然。”
赵繇当年坐著牛车离开驪珠洞天,是按照爷爷的安排,去往宝瓶洲中部靠近西边大海的一个仙家门派修道。只是在半路上他遇到了那个眉心有痣自称绣虎的少年。赵繇最终交出了那枚齐静春赠送的春字印,因为对方是大驪国师崔瀺。
小镇学塾当中,这一辈人里,就数他赵繇陪伴先生最多,李宝瓶那些孩子,宋集薪这个让赵繇佩服不已的同龄人,在这件事上,都不如他。
一路游歷,靠著崔瀺作为交换赠送给他的一门修道秘法,以及两件仙家器物,赵繇总能够逢凶化吉。
只是最后临近那座仙家洞府,牛车已经到了山脚,形神憔悴的赵繇却突然改变主意,弃了牛车,给那头水牛解开束缚,独自继续往西边大海而去,最后寻了一座传说中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孤悬海外的神仙岛屿,再换乘渡船,继续前往中土神洲方向。毕竟整个宝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龙城那边有,而且多是倒悬山的商船,因此宝瓶洲练气士,想要去往中土神洲,就只能用赵繇这种法子,一次次利用海上仙家门派的中短途渡船。
只是行程过大半之后,赵繇乘坐的那艘仙家渡船遇上了一场浩劫,被铺天盖日、如同蝗群的某种飞鱼撞烂,赵繇跟绝大多数人都坠入海中,有些当场就死了,赵繇靠著一件护身法宝逃过一劫,可是大海茫茫,似乎还是死路一条,迟早要葬身鱼腹。
渡船上两名金丹境修士想要御风远遁,一个试图向上衝破飞鱼阵型,结果绝望死於没有尽头的飞鱼群,粉身碎骨;一个见机不妙,筋疲力尽,只得赶紧落下身形,遁入海水中。
赵繇坐在一块巨木上,身上死死繫著那只包裹,不知道漂荡了多久,容貌枯槁,生不如死。他终於支撑不住,昏死过去,从巨木上跌入海水中,靠著护身法宝的最后一点灵光,隨波逐流。
当赵繇浑浑噩噩睁开眼睛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他猛然惊醒,坐起身,发现是一个还算宽敞却简陋的茅屋,家徒四壁书侵坐,满满当当的泛黄书籍,几乎让人难以步行。
已经瘦成皮包骨头的赵繇起身后,发现那只包裹就放在床头,打开后,里边的东西一样没少,他如释重负。
沿著半人高的“书山”小径,赵繇走出茅屋,推开门后,视野豁然开朗,发现茅屋建造在一座山崖之巔,推门便可以观海。
赵繇还看到山顶斜插有一把无鞘剑,锈跡斑斑,黯淡无光。
赵繇走到悬崖边上,怔怔看著深不见底的下边。
就在他准备一步跨出的时候,身边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天无绝人之路,你对自己就这么失望吗?”
赵繇泪眼矇矓,转过头,看到一个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正在远眺大海。
当时犹是少年的赵繇抹去眼泪,突然问道:“先生定然是世外高人,能否收我为弟子?我想学习仙家术法!”
那个男人摇头笑道:“我这个人,从未拜师,也从不收取弟子,怕麻烦。你在这边调养好身体,我就將你送走。”
赵繇问道:“这里是哪里?”
男人笑道:“人间,还能是哪里?”
赵繇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又是心性最为绝望脆弱之际,很不客气地追问道:“我想知道,这是人间的哪里?!”
男人倒也不生气,微笑道:“不是我故意跟你打机锋,这就是个没有名字的普通地方,不是什么神仙府邸,灵气稀薄,距离中土神洲不算远,运气好的话,还能遇到打鱼人或是採珠客。”
之后赵繇就在这边住了下来,休养身体,相处久了,就会发现那个男人,除了脚力不俗,其实很普通。即便山顶几栋茅屋都藏书颇多,可男人平时没有半句高深言语,每天也要吃饭,经常走下山去海边散步。赵繇每天就是翻书看书,要不然就是坐在崖畔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