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姚转过身,道:“你先自己打开看看,再决定要不要让我知道。”
陈平安点点头,坐在桌对面,打开一层层黄油纸,不断有泥屑滚落在桌面,最后的的確確露出一本古书。
古书封面唯有二字,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个字——山。
他將古书放在桌面上,掉转方向,推向寧姚,好奇地问道:“寧姑娘,这个字读什么?”
寧姚重新转过身,低头瞥了眼,说道:“撼。”
书名“撼山”。
撼山?
寧姚皱了皱眉头,伸手就要去拿那本古书,不承想陈平安向后挪了挪。寧姚在这一刻,身体僵硬,怒火中烧,好像从没如此被人羞辱过。
堂堂寧姚,爹娘皆是十二境之上的大剑仙不说,她自己自诞生起,便被誉为最顶尖的剑仙坯子,哪怕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也只是与人比剑或是斗法输过,从来没有人会如此侮辱她的人格。一本破书,还需要她寧姚以下作手段去翻阅、偷窥、占有?
寧姚握紧刀柄,眯起那双尤为瞩目的狭长双眉。
细眼朱唇,大概就是形容这位姑娘的了。
其实细看之下,寧姚容顏极美,只是浑身通透的英毅之气,全然压过了脂粉气。
但是陈平安下一句话,拥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让寧姚差点憋出內伤来。
“寧姑娘,这书是从顾璨家拿来的,虽然我觉得这不算偷,但以后还是要还给顾璨的。不过我们是朋友了,所以不管这本书上写了什么,希望寧姑娘看过之后,自己知道就好。”
寧姚深呼吸一口气,一拍桌子瞪眼道:“看什么看,自己看去,我不稀罕!”
陈平安下一句话,更是让寧姚感到哭笑不得:“寧姑娘,我不认识字啊,你教教我?”
寧姚心思一转,嗤笑道:“就不怕我占了你大便宜?你想啊,顾璨明摆著是承受大量祖荫的傢伙,就连天然剑坯的刘羡阳也比不上,小镇千年以来,也没几个人能够媲美。那么他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传家宝,能差到哪里去?你就不怕我见財起意?独占了这本价值连城的秘籍?”
一盏灯火微微摇曳的油灯,昏黄光线下,陈平安微微笑著,也不解释什么。
寧姚冷哼一声,挪了挪位置,示意陈平安坐到自己身边,结果对面的陈平安半天没抬屁股。寧姚气笑道:“我寧姚一只手能打一百个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寧姚自顾自笑起来:“难不成你是怕我占你便宜?”
陈平安坐在寧姚身边,有些忐忑,也有些紧张。
少女寧姚还沉浸在先前那句话的语境里,越陷越深,自言自语道:“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嗯,这个说法,適用范围很广啊,见到谁谁谁,切磋之后,如果败於我手,就撂下一句,『你才三千个陈平安的实力,也敢与我一战,感觉不错唉;遇见一头洪荒凶兽、一条大泽恶蛟,就告诉自己『这条孽畜相当於三万个陈平安,快跑,哈哈,可以可以……”
陈平安只觉得莫名其妙,肩並肩坐著的寧姚,突然就傻呵呵笑起来。
寧姚笑得家徒四壁的陈平安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有钱人。
而陈平安和寧姚,此时此刻更不会意识到,“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这句玩笑话,在將来漫长岁月里展现出来的份量和力气。尤其是当陈平安不再是少年之时,越往后越是如此。
寧姚终於回过神来,咳嗽一声,挺直腰杆,拿过古书,快速翻了几页,然后她合上书,一根手指在封面上点了两下,转头对陈平安淡然道:“这是一部拳谱,拳法名『撼山,如果按照江湖人的规矩,你可以称之为《撼山谱》。”
陈平安满脸期待:“然后呢?”
寧姚强忍著翻白眼的衝动,儘量让自己郑重其事地翻开一页,那根嫩如青葱的纤细手指,指向扉页序文,一边向下滑动,一边念道:“家乡有小虫名为蚍蜉,终其一生,异於別处同类,皆在搬运山石入水。”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胜负,重神意,不重招式,將此拳六式练至炉火纯青之时,杀力巨大,动輒伤人肺腑至深……”
“虽然《撼山谱》一直不曾躋身当世拳谱之清流高品,但我始终坚信,遍观天下武学,必有此拳一席之地。希望有缘人,將其发扬光大……”
寧姚熬著性子,把序文一句句读给陈平安听。
薄薄一本册子,整部拳谱的拳法才六式,序文篇幅倒是不小。
寧姚读完序文之后,把拳谱推到陈平安身边,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敷衍道:“好好收著啊,別遭了贼。”
陈平安点了点头,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按住那部古老拳谱。寧姚看得一直想笑,这么本书搁在桌面上,还能自己长脚跑了啊,还是你陈平安怕它会摔跤?
陈平安右手在衣襟上狠狠搓了搓,这才翻开书页,序文一字字看过去,之后图文並茂,反正他看得云里雾里。
寧姚侧身而坐,手肘抵在桌面上,望著陈平安的侧脸,调侃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发大財了?以后砍柴要用金斧头、吃饭要用金饭碗?”
陈平安没有抬头,仔细琢磨那些图画和天书一般的文字內容,直言不讳道:“其实方才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这本拳谱不会太好,不过没关係,对我来说,它已经足够好了。”
寧姚挑了一下眉头,也开门见山道:“我见识过或者听说过的东西,確实是很好的东西,但是在这之外,我只分得出好东西坏东西,可好东西有多好,坏东西有多坏,就很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