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几乎已经双脚踩在井底水道的底部,井水及与大江相通的城中地下水早已被剑气蒸发殆尽。
崔东山在心中开始倒数。
他不想杀陈平安,千真万確,至少暂时是如此。
因为他更像是在拔河,希望將少年拉扯到自己的大道之上。至少短期之內,他不但不会祸害陈平安,反而会儘可能帮助陈平安增长修为,最多就是悄然改变陈平安的心性,春风化雨,潜移默化,最终让他成为自己的同道中人。万一陈平安运气不错,將来有希望继承自己的衣钵,自己也不会拒绝。
但是崔东山是真的想杀李宝瓶。因为这个小女孩以后一旦成长起来,遭受的骂名、排挤越多,他的大道修为就会越受到影响,因为他毕竟与陈平安犹有牵连。这不论是对追求尽善尽美的国师崔瀺还是崔东山而言,都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事情。
崔东山觉得这根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我哪怕再像一个居心叵测的坏人,可若是要杀你陈平安,何苦来哉一路装孙子?分明於你是无害的。
你陈平安凭什么因为一点猜测,就要对我痛下杀手?
凭什么你自己觉得我会对三个孩子包藏祸心,就可以出手杀人,丝毫不拖泥带水?
那齐静春一向推崇君子,为何被齐静春看重的你偏偏如此不讲道理?你小子算什么正人君子?老头子又凭什么让我跟你学做人?我崔瀺曾是文圣首徒,曾经传授齐静春学问,论在儒家道统之中的地位,我崔瀺高出贤人君子何止一筹?而你陈平安如此凭心做事,老头子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啊。
齐静春帮你挑来挑去,还不是等於帮你挑了第二个我?
双脚触及石板的崔东山继续在心中倒数,伺机而动,心胸间同时涌起一阵快意:
哈哈,如此更好,这意味著我脱离困境后,慢慢折磨你之余,至少会让你陈平安留著一条性命,这样你以后跟隨我走那条大道,会走得更加自然顺畅。这么说来,你小子的运气不算太差。
再者,那个死老头子在我身上种下的文字禁錮,只针对你陈平安一人,不许我对你有任何歹念,否则就要受那鞭笞诛心之苦。除此之外,倒是不曾约束其他行径。这与老头子的学问勉强算是一脉相承的,讲究事事追本溯源。正本清源之后,方可在道德文章、为人处世上开枝散叶。
將来我崔瀺要你亲眼看著齐静春的嫡传,那个叫李宝瓶的小姑娘是如何死在你面前的,並且要你晓得何谓大道之爭,她又是为何而死的!
时机已到!崔东山抵住镜子的双臂早已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只是毫不在意:“剑气如虹是吧?瀑布倒掛是吧?给老子起开!”
可是就在崔东山自以为得逞的前一刻,就只有这么一点毫釐之差,双脚扎根,稳稳站在井口上的草鞋少年终於蓄势完毕,但其神魂摇盪,五臟六腑无一处不痛入骨髓,所以只能轻轻颤声道:“走。”
第二道瀑布倾泻而下。
你大爷的陈平安,老子就被你害死在这里了。
这是崔东山当时唯一的念头。
陈平安在井口摇摇欲坠。
在这之前。
陈平安今夜第二次坐在凉亭里,当时他和做噩梦惊醒的李宝瓶在凉亭对坐,有一缕无缘无故的清风吹拂小凉亭。
他记起一事,有些心酸,同时跟李宝瓶一起闭上眼睛,仔细聆听檐下铁马风铃声,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齐先生,如果檐下风铃的声响是偶数,这事就放一放,忍著那个姓崔的;可如果是奇数,我就出手了。”
叮咚,叮咚,叮叮咚。
第七声之后,再无声响。
於是在李宝瓶离开凉亭后,少年站到了井口边沿上。
更早的时候,在陈平安离开小镇之前。
那次在杨老头的提醒下,陈平安拿著雨伞离开杨家铺子,去追那位登门拜访杨老头並送给他两方山水印的学塾先生。
一大一小走在小街上。
“君子可欺之以方。这句话,你可以说给杨老前辈他们听。”
“以后遇事不决,可问春风。嗯,这句话,你只要留在心头就好了,以后说不定用得著。但是我希望用不著。”
说完这句话后,双鬢霜白的读书人难得不像在学塾传授学问时那么古板严肃,眨了眨眼,望向少年,和煦笑著。
在陈平安带著李宝瓶一起离开小镇时。
某位青衫儒士的最后一点魂魄在去过了天外天某座大洞天之后回到人间,与草鞋少年和红袄小姑娘並肩而行了一段距离便停下了脚步,望著那位师弟和自己弟子的背影,不再相送。
读书人最后默默挥手作別之时,隨著他轻轻挥袖,有一股春风縈绕少年四周,悄无声息,久久不散。
井中。
连同那面雷部司印镜一起,崔东山被狠狠砸回井底,整个人蜷缩在一起,躺在乾燥至极的青石地板上,儘量躲在镜面底下。
虽然竭尽全力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可其实他心底已经万念俱灰了。
镜子剧震不已,带给下面的白衣少年巨大的衝撞力,以及剑气流淌过镜面后的剑气“水流”带给少年身躯的巨大灼烧感,都让他开始意识模糊。
就在闭眼的瞬间,老秀才烙印在他神魂之上的禁錮竟然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