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了那个自己讲给裴钱的道理,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钱的家乡藕花福地,想到了藕花福地,就难免想到当年心神不寧的时候,去了状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见到了寺庙里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最后想到了那个不爱说佛法的老和尚临死前与自己说的那番话——“万事莫走极端,与人讲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尽,最怕一旦与人交恶,便全然不见其善”。
最后,陈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后的文圣老先生说的“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
所以在顾璨来之前,陈平安提笔写字,在两张纸上已经分別写了“分先后”“审大小”。两张並排放著,並没有去拿出第三张纸写“定善恶”。
在写了“分先后”的第一张纸上,陈平安开始写下一连串名字。
顾璨、婶婶、刘志茂、青峡岛首席供奉、大师兄、金丹境刺客……最后写了“陈平安”。
写完之后,看著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供奉、大师兄、刺客等,陈平安开始陷入沉思。然后,顾璨就来了。他只好放下笔,起身离开书案。
这会儿,顾璨看到陈平安又开始发呆。
顾璨便不吵他,趴在桌上,小泥鰍犹豫了一下,也壮著胆子趴在顾璨身边。两颗脑袋,都看著那个眉头紧皱的陈平安。
其实这条小泥鰍,很好奇这个本该成为自己主人的陈平安。
而在顾璨內心最深处,竟然会存著那么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若是哪天自己的本事足够高了,就將她还给陈平安。
要知道哪怕是吕採桑这样被顾璨认可的朋友,撑死了也就是哪天吕採桑给人打杀,他顾璨帮著报仇就算很讲朋友义气了。
顾璨趴在那儿,问道:“陈平安,当年我娘亲那碗饭,不就是一碗饭吗?你去敲开別人家的门,求著街坊邻居,也不会真的饿死吧?”
陈平安点点头:“所以我会更加感激婶婶。”
顾璨问道:“就因为那句话?”
陈平安缓缓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娘亲只让我这辈子不要做两件事,一件事是乞丐,一件事是去龙窑当窑工。”
顾璨嘆了一口气。
顾璨又问:“现在来看,就算我当时没有送你那本破拳谱,可能没有撼山拳,也会有什么撼水拳、撼城拳吧?”
陈平安还是点头,不过说道:“可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这个世道给予我一份善意,不是说有一天当这个世道又给予我恶意之后,哪怕这个恶意远远大於善意,我就要全盘否定这个世界。那点善意还在的,记住,抓住,时时记起。
这就是崔东山提起过的脉络障。每一个对对错错,单独存在,就像道祖观道的那座莲花小洞天,小一点说,每一次对错是非,大一点讲,每一门诸子百家的学问,就是每一株浮出水面的莲花,虽然池塘下边泥土里,有著复杂的相互盘绕,可若是连上边那么明显的莲花莲叶都看不清楚,还怎么去看水底下的真相。
顾璨笑道:“陈平安,你咋就不会变呢?”
陈平安想了想:“可能是我比你运气更好,在一些很重要的时刻,都遇到了好的人。”
顾璨使劲摇头:“可不是这样的,我也遇到你了啊,当时我那么小。”
顾璨抽了抽鼻子:“那会儿,我每天还掛著两条鼻涕呢。”
陈平安皱起了脸,似乎是想要笑一下。
顾璨找了个由头,拉著小泥鰍走了。
等到房门关上后,不断远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微,陈平安的面容和精气神便一下子垮了,很久之后,抹了把脸,原来没有眼泪。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走回书房,坐在书案前。他又站起身,將那把剑仙摘下,养剑葫也摘下,都放在书案一边。
在“审大小”那一张纸上,写下四行字:
一地乡俗。
一国律法。
一洲礼仪。
天下道德。
陈平安写完之后,神色憔悴,便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帮著提神。
然后在“一地乡俗”之后,又写下“书简湖”三个字。
顾璨回到自己房间,里边有三个开襟小娘,一个是池水城范彦送来的,她是石毫国落难的官宦女子;一个是素鳞岛上整座师门被青峡岛剿灭后,被顾璨强掳过来的;一个是蜀哭岛上的外门弟子,是她自己要求成为开襟小娘的。
顾璨坐在桌旁,单手托著腮帮子,让三个开襟小娘站成一排,问道:“小爷我要问你们一个问题,只要照实回答,都有重赏;敢骗我,就当是小泥鰍今天的开胃小菜好了。至於照实回答之后,会不会惹恼小爷,嗯,以前难说,今天不会,今天你们只要说实话,我就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