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士先作揖行礼,起身后微笑道:“这是咱们第二次见面了。本官沈温,正是胭脂郡城的城隍爷,看著这座城池已经好几百年了。今日果,是往日因,是本官失职在先,若非你破了禁制,成功阻止了本官墮入魔道,说不定堂堂正正的彩衣国金城隍到最后还要为虎作倀,沦为祸害辖境百姓的凶手。本官要谢你。”
说到这里,他洒然笑道:“之前入魔在即而不自知,所以种种作为,都让小仙师笑话了。这次感谢,既谢你帮了本官,不至於出去伤害黎民百姓,在史书上遗臭万年,还要谢你赤子之心,之前愿意主动交还那只青色木盒。”
当初跨入城隍殿,少年交还木盒,是一善,是善事。明明身怀方寸物,递出木盒之时却不是从方寸物中取出,而是直接从袖中拿出,这意味著眼前外乡少年一开始就认定木盒是城隍殿之物。这又是一善,是善心。
陈平安仔细看著这位沈城隍,再看不出入魔的蛛丝马跡,略微鬆了口气。他犹豫了一下,抱拳道:“之前在城隍殿內,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坏了城隍爷的金身……”
沈温摆摆手,换了一个话题,问道:“小仙师可是读书人?”
陈平安有些汗顏,摇头道:“不算读书人,如今只是会翻书做笔记,希望多认识一些字,多学一些书上的做人道理。”
沈温笑问道:“可知道金身碎片的用处?”
陈平安还是摇头,確实不知。
沈温轻声道:“那些金身碎片务必好好保管,世间享受祭祀香火的神灵,无论是山水正神还是我们这些城隍和文武两庙,皆有金身一说,先是朝廷敕封,塑造神像,然后是神灵自身温养那一点灵光神性。只不过金身也分品秩高低,与官场相似,一般都以五岳大神的金身品相最高,然后是大江水神,以及京城城隍爷之流,以此类推。那只青色木盒里头装著的,是龙虎山天师府某一代大天师亲自篆刻赐下的『彩衣国胭脂郡城隍显佑伯印,是一件蕴含浩荡天威的极强法器,只是需要配合五雷心法才能使用。本官虽然身为现任胭脂郡城隍爷,但是作为一方神灵,是无法使用道统雷法的。事实上,当初天师府赏赐此物,本就是象徵意义更多,帮助庇护一郡风水,並不是让彩衣国练气士或是城隍爷掌印示威。若非这方小天师印无形中震慑群魔,城外那座乱葬岗在形成早期,怨气很重,早就要衝入胭脂郡城了。”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需要我帮你交给刘太守,还是交给你们彩衣国皇帝?”
沈温仔细看著那双清澈的眼眸,一挥袖子,朗声笑道:“圣人教诲,天地神器,唯有德者持之!”
金城隍这句话说得分量极重,便是儒家学宫书院勘定的君子贤人恐怕都不敢自称“有德者”。读书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以立德为首,最为艰难,绝大多数的读书人,终其一生,只能退而求其次,甚至会一退再退。但是陈平安如今肚子里的墨水尚浅,还无法理解沈温以读书人身份而非城隍爷身份说出这句话的深层意义。对於那只一触摸到就心安的青色木盒,陈平安当然喜欢,如今晓得里头装著一件龙虎山掌印天师亲自篆刻的印章就更喜欢了。天底下谁不喜欢好东西?陈平安喜欢得很!但是喜欢是一回事,不等於就可以夺人所好,这跟陈平安出拳有多快、武道境界有多高、飞剑有几把没有关係,这其实正是儒家推崇的克己復礼,只是陈平安暂时不知道“道理”而已。
沈温笑言:“印章你拿著便是。”
看到眼前这位小仙师有点迷糊,沈温更加开心。数百年香火浸染,见多了香客们的种种祈求、索要和愚昧,也有苦难、虔诚和世事无奈,沈温从一个生前只知骨鯁报国的纯粹文臣变得越发了解世情,偶尔甚至会生出一些火气,气恼那些只知烧香求神而不自求的男女,恼火那些一肚子齷齪的富贾刁民,也会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诸多事诸多人,在自己即將烟消云散之际一一浮现心头,沈温看著站在门外的外乡少年郎,百感交集,突然硬提起一口气,涣散的縹緲身影稍稍稳固几分,道:“沈温最后有个请求,做与不做,你可以自己考虑,沈温不敢强求。”
陈平安点头道:“城隍爷直说便是。”
沈温问道:“如果彩衣国將来出现英明君主,你能否帮助一二?哪怕是一点点的小忙,例如大旱或是洪涝。你距此不远,能否施展神通,帮助彩衣国百姓安然渡过天灾?一次,一次就好。”
陈平安点头道:“城隍爷放心,无论彩衣国皇帝是否贤明,我只要听说彩衣国有难,一定主动来此。但是事先说好,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望城隍爷理解。”
沈温满脸欣慰,喃喃道:“很好了,这就很好了啊。”
其实这位金城隍心中是有愧疚的,因为他在算计人心。他坚信眼前少年只要修行大道之上不出现大的紕漏,將来一定前程远大。到时候只要少年对彩衣国怀有情感,越晚出手,境界越高,对彩衣国就越有裨益。
沈温望向土地庙外的阴沉天色,心中有些苦涩:我沈温也只能为彩衣国做到这一步了……回过神,沈温笑道:“先前金身碎片一事只说了渊源和品秩,至於用处,有点类似屠龙技,用处极大,但门槛很高,换作一般人,握在手中数十上百块金身碎片恐怕也无半点意义,可如果拥有碎片之人有朋友是走神道路数,那就是货真价实的无价之宝,是天底下先天灵器中极为珍稀宝贵的一种,或者是一国之君用以赐给自家山河內的山水神祇,必然算是世间头等恩赏了。退一步说,以后到了靠近山顶的地方,卖给需要此物的识货人,比如金丹境、元婴境的大修士,大可以漫天要价,怎么出价都不过分!”
陈平安神色凝重,一一记在心里。沈温微笑道:“请伸手。”
陈平安有些茫然,伸出手。
沈温也伸出手,往自己胸口处一掏,將一件东西轻轻放在陈平安手心——竟是一颗鹅卵石大小的金色物品。
陈平安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沈温笑道:“古代战场遗址,无数兵家修士辛苦寻觅沙场阴魂,找的其实是英烈、战神们的英灵英魂。我沈温是读书人出身,死后被彩衣国皇帝敕封为此地城隍爷,一副金身品相尚可,比不得大王朝京城內的城隍爷,但是这颗金身文胆,不输一洲任何城隍!”这一刻的沈温像是重返弱冠之龄,寒窗苦读十数载,鲤鱼跳龙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意气风发,以状元之身带头走在皇宫之內,为的不是一家一姓之光宗耀祖,为的是百家姓氏俱欢顏。
沈温交出那颗金身文胆之后像是如释重负,数百年兢兢业业庇护一方风水,如今终於可以好好休息了。
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手,沈温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在那颗文胆之上轻轻一点,微笑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小仙师,以后多读书!”
陈平安郑重其事地收起金身文胆,连同青色木盒一起放入方寸物中。
他以读书人晚辈身份鞠躬致礼,沈温却以同辈读书人身份作揖还礼。
陈平安记起一事,一步跨入土地庙,拿出那对山水印,轻声道:“城隍爷,我叫陈平安,来自大驪龙泉郡,有位齐先生赠送给我这对印章,说是遇见了山山水水,可以在堪舆图上盖章。先前乱葬岗那边阴气很重,我便从郡守府托人拿了一幅地图往上一盖,结果山水气运好像真的顛倒了。那么现在妖魔在胭脂郡城內以邪法作祟,还有用吗?能够压制他们製造出来的妖邪之气吗?”
沈温神色肃穆,问道:“我可以拿一下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
沈温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对山水印,然后一手一个高高举过头顶,看了印章底部的篆文以及微微沁色的正红朱印,深吸一口气,放下手臂,问道:“那位先生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样一对价值不可估量的无上法器存在一个缺陷,就是每鈐印一次,灵气就会消散一分,直到最后灵气使用殆尽,变成最普通的一对印章?”
陈平安挠挠头,咧嘴笑道:“齐先生没跟我说过这些。”
沈温又问道:“你就不怕你这次鈐印下去,灵气大损?”
陈平安摇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胡乱挥霍。先前我从一本山水游记上看到八个字,叫『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我特別喜欢,还专门刻在了竹简上。而且我觉得这也是齐先生送我印章的初衷,如果齐先生在这里,肯定一样会这么做。”
沈温喟嘆一声:“只可惜这次妖魔作祟,更多是以邪法蛊惑人心,以及传播瘟疫,这对山水章的鈐印意义非凡,却对当下的险峻时局用处不大。陈平安,收好印章,我还是那句话,若是將来彩衣国有明主,你路过彩衣国的时候,可以跟那位皇帝討要一幅京城形势图,往上边一盖,便可以至少惠泽百年。收起来吧,切记切记,好好珍藏,不要轻易拿出来让人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