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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少年起微末 惊蛰(第4页)

年轻道人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铜钱,弯腰伸手將它们搂到身前。就在此时,一只小巧玲瓏的黄雀,从高空飞扑到桌面上,轻啄了一下某枚铜钱,很快便没了兴致,振翅远去。

“黄雀始欲衔来,君家种桃未开。”年轻道人悠悠然念完这句诗后,故作瀟洒地轻轻挥袖,嘆气道,“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啊。”

这一挥袖,就有两支竹籤从袖子里滑落,掉在地上,年轻道人哎哟一声,赶紧捡起来,然后鬼鬼祟祟四处张望,发现暂时无人留心这边,这才如释重负,重新將那两支竹籤藏入宽鬆的袖口。年轻道人咳嗽一声,板起脸,继续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位客人。他有些感慨,果然还是赚女子的钱,更容易一些。

其实,年轻道人袖中所藏两支竹籤,一支是上上籤,一支是下下籤,都是用来挣大钱的。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平安自然不清楚这些奥妙玄机,一路脚步轻盈,来到那座乡塾馆舍外,附近竹林鬱郁,绿意欲滴。

陈平安放缓脚步,屋內响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日出有曜,羔裘如濡。”隨后便有一阵齐整清脆的稚嫩嗓音响起:“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陈平安抬头望去,旭日东升,煌煌泱泱。他不禁怔怔出神。

等他回过神,蒙学孩童正在摇头晃脑,按照先生的要求,嫻熟背诵一段文章:“惊蛰时分,天地生发,万物始荣。夜臥早行,广步於庭,君子缓行,以便生志……”

陈平安站在学塾门口,欲言又止。两鬢微霜的中年儒士转头望来,轻轻走出屋子。

陈平安將书信双手递出去,恭敬道:“这是先生的书信。”

一袭青衫的中年儒士接过信封后,温声说道:“以后无事的时候,你可以多来这里旁听。”

陈平安有些为难,毕竟他未必真有时间来此听这位先生教书,他不愿欺骗先生。

中年儒士笑了笑,善解人意道:“无妨,道理全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你去忙吧。”

陈平安鬆了口气,告辞离去。

陈平安跑出去很远后,鬼使神差地转头回望。只见那个先生始终站在门口,身影沐浴在阳光中,远远望去,恍若神人。

如果没有去过福禄街或是桃叶巷,陈平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到泥瓶巷的阴暗狭窄。不过他非但没有生出失落的感觉,反而终於感到心安。他笑著伸出双手,刚好掌心触碰到两边的黄泥墙壁,记得大概三四年前,他还只能双手指尖触及泥墙。

走到自家屋前,发现院门大开,以为遭贼的他连忙跑进院子,结果看到刘羡阳坐在门槛上,背靠上锁的屋门,正百无聊赖地打著哈欠。看到陈平安后,刘羡阳火烧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陈平安身前,一把攥紧陈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压低嗓音道:“赶紧开门,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陈平安没能挣脱开这傢伙的束缚,只得被拉去开了屋门。比他年长两岁且身体健壮的刘羡阳,很快就甩开陈平安,躡手躡脚地摸上了陈平安的木板床,將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听起了隔壁的墙根。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刘羡阳,你在干什么?”

刘羡阳对陈平安的问话置若罔闻,约莫半炷香后,终於恢復正常,坐在木板床边缘,脸色复杂,既有些释然,也有些遗憾。

刘羡阳此时才发现陈平安正在做一件古怪的勾当,蹲在门內,身体向外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蜡烛,烧掉一张黄纸,灰烬都落在门槛外。貌似陈平安嘴里还念念有词,只是离得有些远,他听得不真切。

刘羡阳,正是一座老字號龙窑老师傅姚老头的关门弟子,至於资质鲁钝的陈平安,老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真正认下这个徒弟。在当地,徒弟没有敬拜师茶,或是师父没有喝过那杯茶,就等於没有师徒名分。

陈平安和刘羡阳不是邻居,双方祖宅离得挺远,之所以刘羡阳当时向姚老头介绍陈平安,源於两个少年有过一段陈年恩怨。刘羡阳曾是小镇出了名的顽劣少年,爷爷去世前,家里好歹还有个长辈管著,等到爷爷病逝后,十二三岁就人高马大不输青壮男子的刘羡阳,成了令街坊邻居人人头疼的混世魔王。后来不知为何,刘羡阳惹恼了一伙卢家子弟,结果被人死死堵在泥瓶巷里,结结实实一顿毒打。对方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下手从不计较轻重,刘羡阳很快被打得呕血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户人家,多是在小龙窑討碗饭吃的底层匠户,哪敢蹚这浑水。

当时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乐滋滋地蹲在墙头上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

到最后,只有一个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后,跑到了巷口,对著大街撕心裂肺地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听到“死人”二字,卢家子弟这才悚然惊醒,看到地上满身血污的刘羡阳已奄奄一息,那些富家少年郎总算感到一阵后怕,面面相覷后,便从泥瓶巷另一端跑掉了。

但是在那之后,刘羡阳非但没有感激那个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岔五就来这边捉弄戏耍。孤儿倔,不管刘羡阳如何欺负,就是不肯哭,让他愈发愤懣。只是后来有一年,刘羡阳眼见著那个姓陈的小孤儿,估计是实在扛不过冬天的样子,终於良心发现,於是已经在龙窑拜师学艺的他,便带著孤儿去往那座位於宝溪边上的龙窑。出了小镇往西走,大雪天的几十里山路,刘羡阳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那个长得跟木炭似的小傢伙,两条腿分明细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么走到龙窑的?姚老头虽然最后还是留下了陈平安,但对待两人却是天壤之別,对关门弟子刘羡阳,也打也骂,但瞎子也能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刘羡阳额头渗出血来,刘羡阳皮糙肉厚,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当师傅的姚老头,很是后悔。这个在徒弟面前威严惯了的闷葫芦老头,碍於面子不好说什么,结果在自家屋子里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刘羡阳,最后只得喊来陈平安,给刘羡阳送去一瓶药膏。

陈平安这么多年,一直很羡慕刘羡阳。不是羡慕刘羡阳天赋高、力气大、人缘好,而是羡慕刘羡阳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没心没肺,也从来不觉得独自活著,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刘羡阳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跟谁相处,都能很快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喝酒划拳。刘羡阳因为他爷爷身体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鱼掏鸟窝,无不嫻熟;木弓鱼竿,弹弓捕鸟笼,好像什么都会做,尤其是在乡间田埂抓泥鰍和钓黄鱔这两件事,刘羡阳无疑是小镇上最厉害的。其实刘羡阳当年从乡塾退学的时候,那位齐先生还特意去找了刘羡阳病榻上的爷爷,说可以不收一文钱,但是刘羡阳死活不答应,说他只想挣钱,不想读书,齐先生说他可以出钱雇用刘阳羡当自己的书童,刘羡阳依然不肯点头。事实上,刘羡阳活得挺好,哪怕姚老头死了,龙窑被封禁,没过几天他就被骑龙巷的铁匠相中,开始在小镇南边搭建茅屋、炉子,忙碌得很。

刘羡阳看著陈平安將蜡烛吹灭,放在桌上,低声问道:“你平时清晨有没有听到过古怪的声响,就像……”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静待下文。

刘羡阳犹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脸红:“就像春天猫叫一样。”

陈平安问道:“是宋集薪学猫叫,还是稚圭?”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不再对牛弹琴,双手撑在床板上,缓缓弯曲手肘,然后伸直手臂,屁股离开床板,双脚离开地面。他的屁股悬在空中,撇嘴讥讽道:“什么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从小就喜欢瞎显摆,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稚圭两个字,就胡乱用了,根本不管两个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摊上这么个公子,也真是上辈子作孽,否则不至於来宋集薪身边遭罪吃苦。”

陈平安没附和刘羡阳的说法。

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的刘羡阳冷哼道:“你当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帮王朱那丫头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说话了?保准是宋集薪那个小肚鸡肠的,打翻了醋罈子,威胁王朱不许跟你眉来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断她的腿,还要丟到泥瓶巷子里……”

陈平安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刘羡阳的话语:“宋集薪对她不坏的。”

刘羡阳恼羞成怒道:“你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陈平安眼神清澈,轻声道:“有些时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尔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么地方县誌,她看宋集薪的时候,经常会笑。”

刘羡阳眼神呆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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