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瓶使劲点头,开怀大笑,蹦跳起来:“哇,帅气帅气!”
她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充满了稚气的期待,等著小师叔踩著飞剑,咻一下从天涯海角那么远的地方落在她身边,告诉所有人,他是自己的小师叔。
至於那一天蕴藏的杀机和危险,李宝瓶想得不多,毕竟小姑娘再早慧也想不到那些书上不曾描绘的人心险恶,想不出那些暗流涌动及藏在高冠博带之后的冷酷杀机。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只是单纯地选择全心全意信赖一个人。
趴在陈平安后背上酣畅大睡的老秀才之所以选择泄露天机,恐怕正是珍惜这份殊为不易的娇憨。
李宝瓶轻声提醒道:“小师叔,如果到时候你吵不过別人,又打不过別人,咱们可以跑路的。”
陈平安笑道:“那当然,只要你別嫌弃丟人就行。”
之后陈平安带著李宝瓶逛了几家杂货铺子,给三个孩子都买了崭新的靴子。陈平安自己没买,倒不是抠门到这份上,实在是穿不习惯,试穿的时候浑身不自在,简直连走路都不会了。除此之外,他还给三人各自买了两套新衣服。
钱如流水,陈平安说不心疼肯定是假,可钱该总得。
李宝瓶还是挑选大红色的衣裳,不单单是瞧著喜气的缘故,陈平安很早就听小姑娘抱怨过,好像是小时候有一位云游道人经过福禄街,给李家三兄妹测过命数,其中给李宝瓶算八字的时候,提到了她以后最好穿红色衣衫,可避邪祟。李家这些年不管如何宠溺这个小闺女,在这件事上没得商量。李宝瓶虽然越长大越鬱闷,可还是照做。上次在红烛镇驛站收到家里人的三封书信,无一例外,从父亲到李希圣、李宝箴两个哥哥,全都提醒过小姑娘,千万別图新鲜就换了其他顏色的衣衫。
小姑娘经常私下跟陈平安说,以后见著了那个臭道士,一定要揍他一顿。
逛铺子的时候,老秀才还在酩酊大睡,陈平安就只能始终背著,好在不沉,估摸著还不到一百斤。真不知道这么个老先生,怎么肚子里就装得下那么多的学问?
回秋芦客栈的路上,李宝瓶的书箱装得满满当当。不过这一路数千里走下来,小姑娘看著愈发黝黑消瘦,可长得结结实实,气力和精气神都很好,陈平安倒是不担心这点重量会伤了李宝瓶的身子骨。
到了那条行云流水巷,依旧是云雾蒸腾的玄妙场景,陈平安看了多次,仍是觉得匪夷所思。玄穀子临別赠送的《搜山图》上头画的神神怪怪虽然也很让人惊奇怪异,可还是不如当下置身其中来得震撼人心。
到了刻有两尊高大彩绘门神的客栈门口,老秀才突然醒来,双脚落地的瞬间,背后就多出了那只行囊,手里握著一块银锭。老秀才看著两个满脸茫然的傢伙,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还要去很多地方,需要一直往西边去,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了。陈平安,那半个崔瀺呢,善恶已分,虽然不彻底,但是大致分明,以后就交给你了。言传身教,其中身教重於言传,这也是我把他放在你身边的原因。”
李宝瓶皱眉道:“那傢伙是个大坏蛋,文圣老爷您怎么总护著他啊?”
“没有办法啊。”老秀才有些无奈,笑著耐心解释,“我已经撤去他身上的禁制,如果下一次你觉得他还是该杀,那就不用管我这个糟老头子怎么想的,该如何就如何。我之所以如此偏袒护短,一是他走错道路,大半在於我当年的教导有误,不该那么斩钉截铁全盘否定,给他造成一种我很武断下了结论的误会。”
老秀才神情疲惫,语气低沉:“何况我当时委实是分不开心,有一场架是必须要贏的,所以根本来不及跟他好好讲解缘由,帮他一点一点向后推演。所以后边的事情就是那样了,这小子一气之下,乾脆就叛出师门,留下好大一个烂摊子,马瞻就是其中之一。再者,他挑选的那条新路,如果每一步都能够走得踏实,確实有望恩泽世道百年千年,说不定能够为我们儒家道统再添上一炷香火……这些既千秋大业又狗屁倒灶的糊涂帐,当你们以后有机会登高望远,说不定也会碰上的。到时候別学我,要多想一想,不要急著做决定,要有耐心,尤其是对身边人,莫要灯下黑,要不然会很伤心的。”说到这里,老人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又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你们啊,不要总想著快点长大。真要是长大了,身不由己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而朋友会越来越少。衣服靴子这些是越新越好,朋友却是越老越好,可老了老了,就会有老死的那天啊。”
李宝瓶问道:“林守一说练气士那样的山上神仙,若是修道有成,能活一百年甚至是一千年呢!”
老秀才笑问道:“那一百年后,一千年后呢?”
李宝瓶试探性问道:“那我先走?”
老秀才被小姑娘的童真童趣给逗乐了,哑然失笑道:“那么反过来说,小宝瓶你这样顶呱呱的好姑娘,若是有天不在人间了,那你的朋友得多伤心啊。反正我这个老头子会伤心得哇哇大哭,到时候一定连酒都喝不下了。”
李宝瓶恍然大悟,小鸡啄米点头道:“对对对,谁都不能死!”
老秀才伸手递出那块银锭,陈平安看著它,问道:“不会是虫银吧?崔东山就有一块。”
老秀才摇头笑道:“那小玩意儿也就小时候的崔瀺会稀罕,觉得有趣,换成老崔瀺,懒得多看一眼。这块看著像银锭的东西,是一块没了主人的剑胚,比起崔瀺藏在方寸物里头的那一块,品秩要高出许多。关键是渊源很深,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往中土神洲,一定要带著它去趟穗山,说不定还能喝上某个傢伙的一顿美酒。穗山的果酿,世间一绝,神仙也要醉倒!”
陈平安接过银锭。
老秀才打趣道:“哟,之前不乐意做我的弟子,我磨破嘴皮子都不肯点头答应,现在怎么收下了?”
陈平安尷尬道:“觉得要是再拒绝好意,就伤感情了。”
李宝瓶小声道:“文圣老爷,是因为这东西像银子啊,小师叔能不喜欢?”
陈平安一记栗子敲过去,李宝瓶抱著脑袋,不敢再说什么。
老秀才哈哈笑道:“小宝瓶,下次见面,可別喊我什么文圣老爷了。你是齐静春的弟子,我是齐静春的先生,你该喊我什么?”
李宝瓶愣了愣:“师祖?师公?”
老秀才笑眯眯点头道:“这才对嘛,两个称呼都行,隨你喜欢。”
李宝瓶连忙作揖行礼,弯了一个大腰,只是忘了自己还背著一只略显沉重的书箱,身体重心不稳,差点摔了个狗吃屎,陈平安赶紧帮忙提了提小书箱。
老秀才挺直腰杆,一动不动,坦然接受这份拜礼。他顛了顛身后的行囊,嘆了口气:“剑胚名为『小酆都,只管放心收下。它上头的因果缘分早已被切断得一乾二净,至於怎么驾驭使用,很简单,只要用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它就会自动认主;如果不用心,你就算捧著它一万年,它都不会醒过来,比一块破铜烂铁还不如。”
陈平安將它小心收起。
老秀才点头,转身离去:“走嘍。”
李宝瓶疑惑出声道:“师公?”
老秀才转头笑问道:“咋了?”
李宝瓶指了指天上:“师公,您不是要走远路吗?怎么不嗖一下,然后就消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