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睡了很久。
那是一种近乎昏厥的、深度逃避式的睡眠,仿佛要将此前透支的所有精力与承受的创伤,一次性彻底偿还。在苏晴为她精心构建的那个剥离了所有嗅觉刺激、绝对安静的无味世界里,她过度负荷的大脑终于可以暂时停止运转,不必再去处理那些纷繁复杂的情感碎片和毁灭性的现实打击,如同暂时切断了电源的精密仪器,陷入一片空白而安宁的黑暗。
在她沉睡的时候,苏晴像一个沉默而虔诚的守护神,寸步不离。她细致地用温水为林晚擦拭身体,换上干净的棉质睡衣;她耐心地熬煮最清淡的、几乎没有任何刺激性气味的米粥和蔬菜汤,用小勺一点点喂给她;她整夜整夜地坐在床边的旧藤椅上,就着一盏昏暗的阅读灯,不是为了看书,只是为了在林晚偶尔因为潜意识的惊悸而身体微颤、呼吸急促时,能第一时间伸出手,稳稳地、温暖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传递一丝无声的安抚。
苏晴关掉了自己的手机,拔掉了座机电话线,轻柔而坚定地谢绝了所有试图探访的邻居和旧友。她将自己,连同那个脆弱不堪的林晚,一起与外面那个喧嚣的、充满了流言蜚语与无形伤害的世界,彻底地隔绝开来。她用最朴素的行动,为林晚筑起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安全的茧。她希望,在这座用温柔与回忆编织的茧里,林晚那只被现实风暴折断了翅膀、灵魂疲惫至极的蝴蝶,能够暂时忘记疼痛,得到最彻底、最不受打扰的休憩与修复。
然而,茧外的世界,并未因为她们的主动缺席而有片刻的停歇。命运的齿轮依旧在冷酷地转动,而另一些人,正以自己的方式,回应着这场风暴。
视角:夏禾
夏禾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自从那天晚上,她流着泪、带着满心的委屈和不甘从林晚那间冰冷的公寓跑出去之后,她就再也联系不上林晚了。电话拨过去永远是无人接听的忙音,精心编辑的、从愤怒到担忧再到哀求的信息石沉大海。她一次又一次地跑到云顶公馆那扇紧闭的门外,用力拍打,直到保安礼貌而坚决地将她请离。她像一只被夺走了巢穴、彻底迷失方向的幼兽,在城市熟悉的街道间疯狂地奔跑、寻找,问遍了所有可能知道林晚去向的人,却始终一无所获。
林晚,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彻底地从她的世界里蒸发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巨大的恐慌和蚀骨的自责,几乎将这个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女孩彻底吞噬。她开始无休止地后悔,后悔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听林晚那些“为我好”的、残忍的话,为什么要因为那该死的自尊和委屈就转身离开。如果她再固执一点,再无赖一点,就像她平时那样,不管不顾地黏在她身边,是不是就能守住她,不让她像现在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心。
学校的毕业推荐和那个令人艳羡的留校任教名额,她几乎是在得到导师最后通牒的下一秒,就毫不犹豫地、轻描淡写地放弃了。她的导师,那位一向欣赏她才华也对她寄予厚望的老先生,气得当场摔了最喜欢的紫砂茶杯,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被猪油蒙了心”、“自毁前程”!但她只是倔强地昂着头,眼神里是混不吝的执拗,内心毫无波澜。那些在别人看来至关重要的东西,在林晚的“消失”面前,都轻得像尘埃。
在疯狂寻找林晚无果的第三天,在极度的焦虑、愤怒和一种无处宣泄的爱意的驱使下,夏禾做了一个近乎偏执的决定。
她将自己反锁进了那个位于美院角落、终年不见阳光、充满了泥土腥味、石膏粉和松节油气息的、凌乱不堪的地下室个人工作室。她关掉了手机,切断了网络,用厚重的帆布堵住了门缝,彻底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她要创作。
不是完成课业,不是讨好导师,不是为了任何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她要将这段时间以来,积压在胸腔里的所有愤怒、所有不甘、所有撕心裂肺的心痛和那份笨拙却炽热的爱恋,都毫无保留地、狂暴地倾注到她的作品里。她要用她唯一擅长、也唯一听得懂的语言——艺术,为她那不知所踪的、受了重伤的“老女人”,打一场一个人的、轰轰烈烈的战争!
她选择的材料,不是温顺的黏土,不是高贵的青铜,而是冰冷的、粗粝的、被遗弃的金属。生锈扭曲的钢筋,被踩扁压实的易拉罐,从报废汽车上拆下来的、带着油污的零件……她像个拾荒者,拖着几乎比她人还高的编织袋,一次次往返于废品回收站与工作室之间,拖回了成堆的、在旁人眼中毫无价值的、带着工业伤痕与岁月污迹的“垃圾”。
但在夏禾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里,这些不是废物。它们是战士的盔甲,是抗争的勋章,是破碎灵魂的碎片,是即将浴火重生的证明!
她开始了。戴上厚重的焊接面罩和破旧的皮质手套,操起沉重的角磨机和焊枪。刺耳的切割声、沉闷的捶打声、焊枪点燃时刺目的蓝色火焰与四溅的橙色火花,瞬间充斥了这间昏暗逼仄的地下室,如同她内心无法言说、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咆哮而出的愤怒与呐喊。她不眠不休,困极了就裹着沾满铁锈和灰尘的军大衣在角落的水泥地上蜷缩一会儿,饿了就灌几口最廉价的功能饮料,啃几口干硬的面包。生理的极限被一再挑战,仿佛只有□□的痛苦,才能稍稍缓解内心的焦灼与煎熬。
她的身体在急速地消瘦、消耗。那双原本用来画画、捏雕塑的、还算纤细的手,此刻布满了被锋利金属边缘划出的深深浅浅的口子,烫伤的疤痕与新的血痕交织重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看起来触目惊心。但她的眼睛,却在弥漫的金属粉尘和汗水浸润下,亮得惊人,像两颗在黑暗中灼灼燃烧的黑色炭火,里面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种近乎神性的创造光芒。
她正在创造一尊“神”。
一尊由废铜烂铁、由世间的遗弃物、由她所有的痛苦与爱意熔铸而成的、高达三米的、充满了原始力量与悲剧美感的巨大女性雕像。
那雕像,隐约有着林晚的轮廓,清瘦,挺拔。但她的身体,却是由无数扭曲的、破碎的、带着锈迹和焊疤的金属片粗暴地、却又充满力量感地拼接、焊接而成,充满了被外力撕裂、击碎后又强行弥合的伤痕与粗犷的肌理,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惨烈的抗争。然而,与这破碎躯干形成极致对比的,是那高高扬起的头颅。雕像的面容被刻意抽象化,但那双眼睛(夏禾用两枚打磨过的、带着弧度的废弃齿轮镶嵌而成),却透出一种穿越痛苦的、无比坚定、无比骄傲、睥睨一切的神情,充满了不屈不挠的、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她没有让雕像的手握着象征脆弱美丽的玫瑰,而是让她紧握着一把由数根粗壮钢筋强行扭结、锻造而成的、沉重而锋利的巨剑!剑身粗糙,布满捶打的痕迹,但那锐利的剑尖,却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悍然直指苍穹!仿佛要向那不公的命运、向所有施加伤害的力量,发起最决绝的反击!
在这座充满了力量与抗争感的雕像脚下,夏禾用无数被砸得稀烂、扭曲变形的易拉罐(象征着消费与遗忘)和破碎的玻璃瓶(象征着流言与脆弱),堆砌成一个混乱的、被征服的基座,象征着被她踩在脚下、已然溃败的一切污秽与喧嚣。
夏禾为这件倾注了她全部灵魂、汗水与血泪的狂暴作品,取了一个名字——
《重生》。
她要用这件注定会惊世骇俗、充满争议的作品,告诉外面那个冷漠的世界,告诉那些落井下石的人,更要告诉那个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或许正陷入自我怀疑与放弃的林晚:
你看。
就算你被这个世界撕扯成了碎片,被弃如敝履。
你依旧可以由这些碎片,由这些伤痕,重塑成一个更强大的、更璀璨的、无人能敌的神祇。
废墟之上,也可以长出最耀眼、最不屈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