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嬴炎听得专注,便继续深入:“譬如『吃苦与『成功,世人將二者绑缚,视为必然。这便是『名实相混。公主殿下能跳出此桎梏,正是看到了『实之复杂——成功需要诸多条件,吃苦只是其中一种可能,而非必然。”
嬴炎若有所思:“所以名家主张……?”
辩论学鼻祖讲课,这是真的珍贵。
“主张『別同异,明是非。”惠子微笑,“万物各有其性,不可一概而论。儒家说『天將降大任,是看到了『同;而名家更要看到『异——何时该吃苦?何时不该?何种苦该吃?何种苦不必?这些都需明辨。”
这番话说得深入浅出,连对名家素有偏见的孟子都微微頷首。
各家理论各有差异,但都默认以孔子所言的大同社会为最终极目標。
商鞅却在此时皱起眉头,插嘴道:“但若人人都如此质疑,岂不是要天下大乱?规矩还要不要守?”
这个问题问得犀利,直指名家的核心矛盾。
法家主张愚民,虽然不一定正確的光明伟岸,但是一定是最符合社会环境的。
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標准,详情请看商鞅变法之后的强国征程。
其实商鞅也没想过大秦能够一统天下,他的目標一直都是不惜一切代价让大秦成为一方霸主来的。
知道大秦能够一统天下之后,作为秦臣,那当然是需要在不影响大秦国力的前提下,为后面一统天下后的政策埋下影子。
惠子不慌不忙,而且不理商鞅这头丝毫不输於儒家的倔驴:“太子殿下可知,为何要有『规矩?”
嬴炎:“为秩序。”
“正是。”惠子点头,“但秩序为谁而设?若秩序反成桎梏,当如何?名家辩术,不是要推翻所有规矩,而是要辨明:这规矩是否还符合当下的『实。”
他举了个例子:“譬如秦法规定『弃灰於道者刑,在咸阳城人烟稠密处,此规合理;但若在荒郊野外,人跡罕至,此规是否还要严格执行?这便是『名与『实需要重新对应之处。”
嬴炎似乎抓住了什么:“所以昭华质疑『吃苦,不是要否定努力,而是要弄清楚『在什么情况下该吃苦?”
“太子殿下悟性过人。”惠子由衷讚嘆,“正是此理。名家之学,重在训练思辨,使人不盲从、不轻信,凡事问个为什么。”
一直沉默的韩非突然开口:“然则辩术过度,恐生诡辩。如公孙龙『白马非马之论,於国何益?”
只能说法家的人问问题都差不多。
惠子摸摸鬍鬚:“韩子可知,训练兵卒时,为何要他们负重奔跑?”
“为强健体魄?”
虽然韩非本人的体魄並不是很强健。
“正是。”惠子道,“『白马非马之类的辩题,就如同让思维负重奔跑。看似无用的训练,实则锻链了思辨之力。有了这份力,处理政务时才能不被表象迷惑,直指要害。”
他转向嬴炎:“譬如太子日后治国,遇到『减免赋税则国库空虚,加征赋税则民生困苦的两难时,该如何抉择?这就需要超越非此即彼的思维,找到第三条路。”
嬴政:“……”
虽然他在继承人这方面看的开,但是这是不是有点太放肆了?
都谈到日后治国了。
惠子毫无畏惧。
——那咋了?又不是背地里讲的。
更何况不谈他不知道的一些隱情,瞧瞧旁边的几位大秦先祖,尤其是秦孝公嬴渠梁,你还能因为一句话就直接把太子废了???
嬴政:呵。
嬴炎倒是谦逊:“请先生指教。”
“指教不敢当。”惠子谦逊道,“但若运用名家的思维,就会问:赋税只有『加与『减两种选择吗?可否改变徵税的方式?可否开闢新的財源?可否精简机构以减少开支?这便是跳出既定框架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