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一去,或许永不能归。
他也知道,若不去,有些记忆将永远沉睡。
良久,他脱下外袍,叠好放在桥栏之上。然后一步一步走下石阶,踏上冰面。每一步落下,脚下冰层便绽开一朵冰花,形如顶针上的纹路。当他终于站在渡心舟前,回头望了一眼。
昭明站在岸边,白发飞扬,眼中含泪却不落。她没有阻拦,也没有呼唤,只是轻轻举起右手,做了个古老的祷祝手势??那是归藏岛最原始的记忆传承仪式,意为:“我放你走,因我知道你会回来。”
念安微微一笑,转身登舟。
刹那间,长明灯焰暴涨,化作人形光影,向他躬身一礼。竹简自动展开,浮现出无数名字:凌雪鸿、杨鲤、豆官、阿湄、陈广、小禾的祖母、小螺的母亲……每一个都是曾被“代记”的人,每一个也都曾在某处替他人记住。
舟行无声,离岸而去。
孩子们望着那艘渐行渐远的小船,忽然齐声唱起《念亲谣》。歌声清澈如泉,汇入风中,竟引动九方之地遥遥回应??北方雪原响起马头琴,南方海岛传来贝壳号角,西漠驼铃应和,中原钟鼓共鸣,东海渔歌起伏,织成一片浩瀚音海。
而渡心舟所经之处,忆河冰层尽数消融,紫藤花瓣随波流转,汇聚成桥影倒映于水,宛如另一座悬于水下的归途桥。桥上行人络绎,皆是虚影: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拄拐的老者,有牵手的情侣,有并肩的兄弟……他们不言不语,却彼此相视而笑。
念安坐在船尾,闭目倾听。
他听见了无数声音:
“娘,我考上书院了。”
“爹,今年柿子大丰收。”
“阿妹,哥在边关很好,勿念。”
“奶奶,我又梦到你给我梳头了。”
“妈妈,我想你。”
这些话语原本散落人间,无人知晓是否抵达终点。但此刻,它们全都汇入水流,顺着渡心舟的轨迹,流向那座云雾中的织忆岛。
当第一缕阳光照上岛礁,整座岛屿骤然明亮。高塔之上,铜铃齐鸣,声浪如潮。无数身影自塔中走出??他们穿着不同时代的衣裳,脸上带着相似的安宁。为首的,正是凌雪鸿。她不再是轮椅上的老妇,而是青衫布履,手持顶针,指间牵着一根银线,正缓缓编织一匹长布。
布上无图案,却有温度,有心跳,有泪痕。
“这是‘共忆之帛’。”她轻声道,“由天下人的思念织成。每一针,都是一个‘我记得’;每一线,都是一次‘我替你记’。”
她看向远处海面,嘴角微扬:“来了。”
渡心舟靠岸。
念安踏上织忆岛的土地,双脚触地那一刻,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竟与他童年记忆中的归藏岛完全相同。不同的是,这里的风更暖,光更柔,连呼吸都带着甜味。
凌雪鸿迎上来,握住他的手:“你来了。”
“您一直在等我?”
“等了好久。”她笑道,“但从不焦急,因为我相信,只要还有人流泪,总会有人循着泪痕找来。”
她带他走入中央高塔。塔内无阶,唯有螺旋上升的布匹环绕四周,每一层都挂着不同的织物:有的绣着全家福,有的印着信笺文字,有的纯粹是颜色渐变,记录着某段情绪的起伏。最高处,悬挂着一块尚未完成的白布,正中央,浮现出三个血字:
**“我接。”**
正是念安在渡心舟前所写。
“这是你的位置。”凌雪鸿说,“从今往后,你将成为守忆人之一,守护那些尚未被听见的低语,接续那些即将断裂的思念。”
念安望着那块布,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了布上的名字呢?”
“那就会有另一个人,站在这里,写下‘我接’。”她轻抚他的脸,“传承,就是这样发生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那本《续忆录》最后一卷残页。纸已泛黄,边缘焦黑,却是他在离开前悄悄带走的一页,上面写着阿禾祖母的遗言。
凌雪鸿接过,展读完毕,眼中泛起水光。她将纸轻轻贴在白布之上,用手抚平。刹那间,纸页融化,化作丝线融入布匹,而那行“三十六碗粥少放盐”的细节,竟在布面显现出淡淡纹路,如同家常针脚。
“你看,”她微笑,“这就是爱留下的痕迹??不在丰碑,不在史册,而在一碗粥的咸淡之间。”
塔外,阳光洒满全岛。其他守忆人纷纷归来,各自执梭持针,继续编织。陈广用铠甲碎片熔成银线,绣出边关雪夜的足迹;阿湄采南海潮珠研粉调色,绘就渔火点点的归航图;豆官牵来的纸狗竟化作活物,在布匹间跳跃嬉戏,留下梅花般的爪印;盲童以指尖感知经纬,用盲文织出“妈妈,我想你”的凸起点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