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上午,淮安城在运河的脉动中苏醒。
一辆马车在十余人的护卫中,平稳地驶向城西的漕军总兵府。
车厢之内,薛淮双眼微闭,思绪却未停滞。
这两天他和赵文泰多次深谈,大抵谈妥关于漕海联。。。
三月二十九,清明第五日。
天光微明,山雾未散,洞庭湖面浮着一层薄霜似的白气,芦苇低垂,湿漉漉地贴在水面上,偶有鱼跃之声,惊起涟漪数圈。青石前的纸鸢残翼已覆上厚厚露水,那画中人依旧执杖远望,衣袂似动非动,仿佛正欲踏风而去。王素又来了,肩披旧斗篷,手中提一只粗陶罐,内盛新煎药汁,苦香四溢。她将罐子轻轻置于石侧,低声道:“奶奶,您咳了一辈子,这方子是林川先生传下的‘润肺汤’,我让医馆连熬七日,今日送来第一服。”
她跪坐良久,指尖轻抚碑文“民心为天”四字,忽觉掌心微痒??原是昨夜抄录的《广济坊虚报案始末》手稿被风吹动,页角卷起,沾了泥。她急忙展开细看,墨迹未晕,松了口气,却见末尾空白处不知何时被人添了一行小字,笔迹稚嫩而用力:
>“姐姐,我也想查账。”
落款是个歪歪扭扭的“小满”,旁画一朵野菊。
王素怔住,随即笑了。她认得这名字??是广济坊周阿婆的孙女,十岁,常蹲在平粜点外看人领米,眼神极亮,像总在算什么。她取出随身朱笔,在那行字下批了一句:
>“明日巳时,执事署东厢,带算盘来。”
然后将纸折好,压回石下,如同交付给未来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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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十,扬州执事署东厢。
晨光斜照,木窗半开,檐下风铃轻响。十余张矮桌排开,桌上摆着算盘、墨砚、竹签与一叠空白账册。王素立于前方,身后黑板上写着四个大字:“人人可查”。
“今天不讲官话,只教实技。”她声音清朗,“第一课:如何识破‘假账三招’。”
她举起初审赵主簿时用过的账册复印件,指着一行数字:“看这里,‘三千一百升’,表面无异,但你们注意??”她取出一面放大镜递与前排少年,“笔画交接处有轻微凸起,说明是描上去的。真账一笔到底,假账层层叠加。”
孩子们屏息传阅,惊叹连连。一名男孩忽然举手:“那……要是他们用同一支笔补呢?”
“问得好。”王素微笑,“第二招:比时间。每笔入账都有登记时刻,若一页中其他记录皆为辰时,唯这一行写‘巳时三刻’,却墨色更新,便是后补。”
她又取出一张水利司的工料单,展示如何通过纸张吸墨速度判断真伪。最后,她教第三招:“找矛盾。比如,某户领米五升,可户籍载其家仅三人,每人日限一升,那多出两升从何而来?必有冒领。”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李昭领着小满进来。女孩怯生生站在门口,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算盘,铜珠磨得发亮。
“你来了。”王素招手,“坐前头。”
小满坐下,手指摩挲算盘珠,忽然抬头:“王姐姐,我能……能现在试试吗?”
王素点头,递给她一份模拟账目。不过半炷香工夫,小满猛地抬头:“这户‘李大牛’,登记三口人,却领了二十升米!而且……而且他名字写得歪歪扭扭,不像本人签的!”
满堂寂静,继而爆发出掌声。王素走到她身边,轻抚其发:“你抓到了关键。从明天起,你就是‘儿童监察团’第一批成员,每月可参与一次抽查。”
小满眼眶红了,低头咬唇,终忍不住扑进王素怀里,闷声说:“我想让我娘……不再饿着肚子织布。”
窗外阳光正好,照在那一排小小的算盘上,珠光闪闪,宛如星辰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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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二,赵主簿流放之日。
清晨,囚车自州狱驶出,沿街百姓默立两旁,无人喝彩,亦无人唾骂,唯有无数双眼睛冷冷注视。王素未去送行,她在执事署整理结案文书,将七十七页证据汇成一册,题曰《春荒案鉴》。
正誊抄间,江胜推门而入,面色凝重:“赵主簿昨夜在狱中自尽,未遂。留下遗书一封,指名交予你。”
王素接过,拆开,信纸粗糙,字迹颤抖:
>“王执事:
>我知罪无可赦。然我亦曾为民请命,二十年前,我亦是你。
>只是后来……我学会了闭眼。
>你说我拿百姓性命当算盘珠,可这世道,谁不是珠子?
>唯有你,还睁着眼。